# 幕间 图源:草木皆眠 录入:no2body 人类是非常脆弱的生物。 人类没有尖牙、没有利爪,甚至没有帮助自己逃脱的羽翼。 所以,人类用智慧保护自己。 以技术、以策略,或是其他手段自保。 不过,无论是人类或动物,都同样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 那就是形成族群。 如果聚集了好几千只──就算是单独时力量单薄的羊只,也不用害怕来无影去无踪的狼袭。 群体就像一头巨兽,若能形成群体,那不仅可以留下后代,也能保护个体的性命安全。 因此,人类也会聚集在一起,过著群体生活,而这个群体不久后会发展成村落、发展成城镇、发展成都市,最后人们终于战胜可怕的黑暗森林。 然而,为了保护自我安全而聚集在一起的群体本身,总有一天也会开始互相斗争。 因为保护自我安全而群聚,就代表著把群体以外的存在视为敌人。 群体是一头巨兽,而无力的个体想要接受巨兽的利爪和尖牙所带来的恩惠,就必须将群体的利益放在自身利益之前。 巨兽向右走,个体就必须跟著向右走;巨兽向左跑,个体就必须跟著向左跑;巨兽做出要吃小鸟的判断,个体就必须捕捉小鸟。 即使小鸟的鸣叫声惹人怜爱,也必须执行巨兽的命令。 人类是非常脆弱的生物。 在这个神明老是躲在云朵背后,许久不曾露脸的世上,人们绝对无法单独存活下去。 所以,人们为了不让住在黑暗森林里的猛兽伤害自己,必须用土石建盖围墙,让自己也变成围墙中的一头猛兽。 就算知道借了一次巨兽的力量,就永远无法挣脱其枷锁,人们还是会这么做。 巨兽绝不允许个体背叛。 而唯有跟随巨兽,才能在暴风疾雨的世上存活下去。 这是血脉相连的羁绊。 # 第四幕 「快逃!」 罗伦斯简短地说道。 「快逃离这里!越快越好!」 他大步跨越房门,直直走进房内。 在寇尔解开货币之谜后,谜底依旧摊在桌上。罗伦斯像堆沙子般堆起货币,并将这些货币全都扫进荷包。 旅行生活必须丢弃所有不必要的物品。 所有的必需品全放在房间角落的麻袋里,遇到危险时,只要用绳子绑起袋口,扛著麻袋逃跑就好。 毕竟,旅人对于睡梦中受袭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 「汝啊……」 听到声音传来,罗伦斯抬起了头。 眼前是一脸惊讶的旅伴──赫萝。 「这是什么?」 赫萝手上拿著一封羊皮纸信。 羊皮纸上没有任何修辞文藻点缀,只记载著不带感情的冷漠文章。信的右下角,还盖了宛如凝固血块般的鲜红色蜡印。 收件者不是别人,正是罗伦斯;而寄件者则写著罗恩商业公会。 对于身为旅行商人、生意不稳定的罗伦斯来说,罗恩商业公会是以其同乡为中心、比任何存在都可靠的商人集团。 无论到了哪一个城镇,公会印永远是坚固的盾牌,也是强力的武器。 他如此倚重的公会,此时捎来信件给投宿在北凯尔贝旅馆的罗伦斯,而信上这么写著: 「公会正在寻求勇气过人、不畏惧魔女,也不害怕炼金术师的商人。为了公会的利益,更为了公会的未来,请阁下务必考虑一下……鲁德.基曼。」 赫萝流利地朗诵出信件内容后,歪著头望向罗伦斯。 另一名少年旅伴──寇尔在赫萝身旁探出头,看著赫萝手上的羊皮纸。 鲁德.基曼是个贸易商,负责掌管罗恩商业公会设置于凯尔贝的洋行分行,其信上表明的意思很清楚,无疑是要罗伦斯照著伊弗所说的内容去做。 基曼想要把一角鲸交给伊弗,并以北凯尔贝的土地权状为交换条件,好让凯尔贝的势力关系彻底逆转。而这个一角鲸,也确实是有如此价值的昂贵生物。 然而,基曼与伊弗都无法信任对方。两人都太优秀,以至于无法握手缔结合约。这时候需要有个人来当两人的仲介。而且,这个人最好是个能够乖乖听从指示的对象。 过于深重的权谋心计跟石臼没什么两样,一旦被夹在其中,一介旅行商人的存在便如一颗麦粒般卑贱。 罗伦斯听见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寇尔与赫萝毫无紧张感的反应,正刺激著罗伦斯的神经。 「你懂了吧?这是我的族群发给我的召唤令。」 罗伦斯一边回答,一边把麻袋口牢牢绑住。 「族群?」 听到赫萝反问,罗伦斯甩了甩头,然后站起身子说: 「上面写的鲁德.基曼,是公会在凯尔贝设置的洋行分行负责人。虽然我没欠过基曼个人人情,但托管给基曼的洋行,也就是三角洲上的罗恩商业公会对我情深义重。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吧?基曼打算利用情义绑住我,把我拖到可怕的深渊!」 像旅行商人这样无力的商人,之所以能够安然无事地在各地行走,正是因为隶属于公会。位于各城镇的公会为了争取自家的权利和特权,在各自的城镇与对手激烈竞争。因此,受公会恩惠的旅行商人无论到了哪个城镇,都能够安心地做起生意。 这么一来,凭藉公会的利爪和尖牙享受到果实和果汁的无力个体,若是听到公会要求自己提供协助,当然就无法拒绝了。 因为自己享用至今的各种特权,肯定是某个同伴流血流汗换来的成果。所以就算是再不合理的要求,也必须接受。 不过,再怎么重情重义,总也该有个限度。 基曼是为了让自己一步登天,才订定了这个策略,并打算把罗伦斯牵扯进来。 想必基曼一定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准备好「一切都是为了公会著想」的正当说词。等到基曼做好一切布局后,罗伦斯要是拒绝提供协助,立刻会被视为公会的背叛者,根本不会有人过问孰对孰错。而且,让罗伦斯打从心底感到害怕的不只是基曼,还有不久前在别栋建筑物里交谈过的对象。 如果说基曼是无数商人合为一体的巨人,这个对象就是能够与巨人抗衡的巨狼。 而这只巨狼竟然提议要罗伦斯背叛公会。 当然了,对方已经准备好庞大的利益,正等著罗伦斯点头。而提出要罗伦斯背叛公会以及提议这个举动本身,想必也都是对方早已拟定好的战略。 赌桌的上空交错著夸张的金额,战况剧烈无比。一介旅行商人要是被卷进如此庞大的漩涡,恐怕很容易就会被权力形成的暴风撕成碎片。 当权力交错而成的巨大齿轮开始运转,就算是人们的鲜血,也往往被视为草芥。 「现在就离开城镇。在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前离开,越快越好。」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罗伦斯像是祈祷般,将这句话吞下肚里。就在他准备说出「你们也动作快点」的瞬间── 「汝啊,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冰冷的话语滑进了罗伦斯如滚水般沸腾的思绪。 这样的举动就像在热油里灌水一样。 罗伦斯忍不住大吼: 「我很冷静!」 寇尔在赫萝身边抱著装有葡萄酒的小桶子,罗伦斯觉得都快听见他缩起身子的声音。一旁的赫萝只是不停动著耳朵上的白色绒毛。 任谁看了都知道现场谁最不冷静。 「唔…………」 罗伦斯松开自己的行李,抬头看向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记起自己濒临破产危机时,也曾顺著怒意拂开赫萝伸出的手。 还说什么自己成长许多,可笑极了。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怒骂自己。 「哎,有些雄性能够表现得超然脱俗,像嫩枝一样柔软地接受凡事也是不错,但这些家伙难以信任。所以,愚蠢的雄性比较容易掌握,还算好一些呗。」 赫萝甩动尾巴发出「啪」的一声。寇尔在她身边缩著脖子察言观色,此时赫萝粗鲁地抓了抓他的头发。 「大部分生物都有两只眼睛,却只看得见一样东西。汝知道这广大世上,为什么雄性和雌性要特地配成一对吗?」 赫萝从寇尔手中接过桶子,然后用嘴巴咬起栓子。 她轻轻抬高下巴,示意寇尔拿住它。 寇尔动作熟练地从赫萝口中接过它。 在这般互动之间,赫萝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罗伦斯身上。 「汝一定照著汝的常识,在心中做出结论了呗。不过……」 虽然赫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罗伦斯当然明白她打算说什么。 赫萝与寇尔两人一同凝视著罗伦斯。 看见外表柔弱的两人这么做,让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坏人。 「呵。咱在村子里时,也经常从麦穗缝隙看见像这样的光景。」 罗伦斯也明白赫萝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慢了一步,但寇尔似乎也明白了赫萝的意思。当他一脸尴尬地别过头去时,侧腰被赫萝顶了一下。 赫萝的意思是要寇尔说出来。 「……我父亲有时候也会这样。」 「汝听到了呗。」 谁对谁错的答案很明显,罗伦斯根本没有争辩的余地。 「……是我不对。不过──」 「汝不用急著道歉,而且咱也不想听藉藉口。咱想听的是说明。咱跟寇尔小鬼不是汝的手下,咱们应该不是那种汝说什么咱就怎么做的关系。不是吗?」 赫萝没有生气,反而是像在开导他,这却让罗伦斯觉得比挨骂更加难受。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赫萝两人做出的举动,造成了反作用。 赫萝两人并非如外表那般柔弱又纯真。 他们是懂得自己思考怎么行动、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在两人面前擅自决定事情,等同是背叛他们。 「汝啊,发生什么事了?」 赫萝微微露出笑容说道。 虽然谴责罗伦斯的视野太狭窄,但赫萝似乎愿意相信罗伦斯做出这样的行为有其理由。 商人不会意气用事。 罗伦斯摇了摇头。 他这样的举动不是在否定赫萝的话语,而是为了先整理一下思绪。 罗伦斯在脑中反刍不久前与伊弗的互动。 「伊弗问我要不要当密探。」 「哟?」 赫萝简短地答腔后,把酒桶凑近嘴边。 赫萝的意思应该是要罗伦斯不用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然后,送来这封信的基曼也一样在问我要不要当密探。」 「双面夹攻吶。」 罗伦斯点了点头,并准备说明。 说明事态会演变至此的最大起因。 「会造成这次骚动,是因为北凯尔贝的渔船被南凯尔贝掳走了。贫困的北凯尔贝与富裕的南凯尔贝两地本来就互相对立,光是这样的原因就足以造成纷争。更何况,南凯尔贝这么做还是为了得到北凯尔贝渔船抓到的宝物。这时伊弗接到指示,要她非把这个宝物带回北边不可。但是,下这个命令的人物并不是为了北凯尔贝的发展,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后伊弗告诉我她要装成遵从命令的样子,然后背叛北凯尔贝,还问我愿不愿意帮她。」 这不是几百枚卢米欧尼金币就能够完成的交易。 尽管面对金额可能高达千枚金币的交易,伊弗还是能冷静地执行这种吃里扒外的点子。 「真是学不乖的雌性。」 赫萝虽然笑著回应,却流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寇尔面向别处,没有看著赫萝;他似乎认为,要是这时做出反应,可能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伊弗都敢大声说自己要背叛北凯尔贝,这表示她可能也会背叛其他人,对吧?」 理论上,一个议题反论的反论,就是事实;而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 感觉上只要连续背叛两次,就能够逆转局势,但逆转局势时,能不能够为自己带来利益,这个答案只有伊弗一人知晓。 「原来如此,这简直是盈满猜忌的泥沼吶。那么,现在就连汝族群里的强势家伙,也想要利用汝为自己争取利益啊?哎,也难怪无力的汝听了,会脸色一片苍白吶。」 赫萝喝下酒桶里的葡萄酒,然后打了一声嗝。 看见赫萝谈论著这种事情还一脸享受地喝酒,罗伦斯要不是选择生气,就只能选择苦笑。 据说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骑士,脸上无论何时都挂著笑容。 商人之所以总是笑容满面,应该也是因为这样。 「有没有可能来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伊弗不是为了北凯尔贝而行动,应该不会在意从哪里获得利益。所以,只要罗恩商业公会愿意分利益给她,就没问题。公会和伊弗的利益应该有办法做到两全其美。重点是,只要伊弗不因为想要独占利益,而背叛我跟公会就好。」 「嗯。」 「另一个方法则是我为了公会利益而行动,然后赢过伊弗,最后让公会顺利得到利益。」 「嗯……意思是说,一方是期待恶人表现善意,另一方是乐观地展望吗?」 赫萝做出这般结论的根据是──如果不是因为只能有这两种可能性,罗伦斯就不会做出方才那样的行为。 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倚著桌面说: 「不过,这些是照我目前得到的情报所导出的结论。在如此庞大的构造中,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情报,以及不可能知道的情报。要是我参与了这件事,势必会变成一颗棋子,被地位比我高的那些家伙操纵。」 当某人有所企图时,只要谨慎地针对他真正的目的展开攻击,就有可能为自己带来利益。 然而,想要攻击对方的真正目的,必须先掌握到真正目的是什么。 「汝的意思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喽?」 「嗯。」 说著,罗伦斯从赫萝手中接过盖著公会印的信件。 为了经商而独自旅行时,盖著公会印的纸张不知为罗伦斯解危多少次。 公会印是具有魔法的纹饰、是强力的武器,也是盾牌。 罗伦斯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威力。 正因如此,当发现这个充满威力的武器被人刻意拿来指向自己时,除了逃跑,罗伦斯想不出其他的方法。 「对了,那只母狐狸跟汝族群里的那些笨驴,是为了同一样东西在争斗呗?那是什么东西?」 「咦?喔,就是那个啊,你说在南凯尔贝看到的东西。」 「不会那么刚好是咱们在追查的骨头呗?」 罗伦斯三人的旅行目的地明明是赫萝的故乡约伊兹,却来到这个与约伊兹方向相反、位于沿海地区的港口城镇凯尔贝,正是为了某个目的。 也就是为了追查在名为乐耶夫的群山里,受到崇拜的狼神脚骨。 赫萝因为得知教会打算进行亵渎狼骨的仪式,而寇尔则是想要确认故乡的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决定追查这件事情。 虽然赫萝询问时脸上挂著恶作剧的表情,眼里却不带什么笑意。 然后,以商品价值来说,这样东西与狼骨没有太大差别。 正因为如此,拥有巨大权力的家伙们,才会不顾一切想要得到它。 「算是类似的东西吧。那东西来自北海,是一种头上长了角、拥有魔法的生物。据说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够长生不老;拿它的角熬汤来喝,还能够治万病。它的名字是一角鲸,听说北凯尔贝的船只就是捕获了一角鲸。」 赫萝原本一副像在聆听酒席上的助兴话题的模样,但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后,耳朵用力摆动了一下。 「怎么了?」 「……没事。」 听见赫萝说谎说得这么明显,罗伦斯想笑都笑不出来。 赫萝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扯谎扯得太牵强,所以随即抬起头说道: 「不过,汝啊……」 「嗯,怎么……?」 「现在能够确定的是,整件事情是以这样东西为中心在运作,是呗?」 「嗯。」 「既然这样,汝应该还有其他选择,不是吗?嗯?」 说著,赫萝一脸开心地把话题丢给寇尔。 若赫萝是客观地看待罗伦斯提及的内容,那么寇尔就是站在外围眺望赫萝与罗伦斯的互动。 像寇尔这种立场的人,会比较容易找出第三种选择。 「咦?啊、呃……」 「喏,抬头挺胸!」 这时,赫萝拍了他的背。于是寇尔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开了口: 「那、那个,请赫萝小姐去把那只一角鲸抢过来就好了,不是……吗?」 「……咦?」 听到寇尔的话,罗伦斯惊讶得哑口无言,只能这么反问。 罗伦斯的脑袋根本想不出这样的点子。 「为了争夺某样东西而引起的纷争,前提是这样东西确实存在。凭赫萝小姐的能力,想必随便一跳就能够跳过河川,也能够轻轻松松把一角鲸抢过来,不是吗?」 如果要归类,寇尔算是住在深山里的人。 听到寇尔说出像在拍马屁的真心话,赫萝乐得微微晃著耳朵。 如果只是针对偷出一角鲸这件事情,或许确实很简单。 虽说有护卫层层防守一角鲸,但赫萝若是露出真实模样,现出她锐利的狼牙,这些护卫就跟穿著纸制铠甲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就算是名为基曼或伊弗的怪物们为了争夺一角鲸而勾心斗角,赫萝一定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抢走。 然而,如果考虑到事后处理,这个方法就完全失去了现实性。 罗伦斯搔了搔头,然后开口说道: 「我说啊,这么做只会让我们为了善后伤脑筋而已。就算能够轻易地夺走一角鲸,肯定也会出现看见你的目击者。到时候如果还想把一角鲸卖给别人,那就太蠢了。这么点道理──」 「咱当然知道。不过吶……」 赫萝打断罗伦斯的话语,然后看似开心地眯起眼睛,微微倾著头说: 「现在汝应该明白,这件事情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呗?」 「……啊?」 「汝还不明白吗?这件让汝铁青著脸准备逃跑的事,不过是只要咱露出爪子和尖牙,就能够轻松解决的小事罢了。汝身为咱的伙伴,竟然表现得慌张失措,这样咱会很困扰。这可是关系到咱的名誉吶,谁叫咱选了汝作为旅伴呢。」 「……」 哑口无言的罗伦斯回望著赫萝。 事态确实就如赫萝所言。 即使充斥著权谋心计,就算是善于欺骗他人藉此获益的城镇商人,都无法冷静做出判断的大规模交易,对赫萝而言,也不过是这点程度的小事罢了。 突然间,罗伦斯觉得自己恐惧的事情变得渺小多了。 罗伦斯不久前还一片铁青的脸色,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恢复了血色。 「咯咯咯。寇尔小鬼,这就是所谓被杯中的暴风雨玩弄吶。」 因为顾虑到罗伦斯的感受,寇尔当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但与其如此,罗伦斯倒希望寇尔乾脆地笑出来,这样他还比较好受。 寇尔像个少女似的抬高视线,将目光射向罗伦斯。在罗伦斯报以苦笑后,这位率直的少年才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出来。 罗伦斯感觉到冲上脑门的血液已经完全退去,狭窄的视野也变宽了。 他想起师父说过一句话──随时确认自己手上有什么武器。 在自己身边的,可是约伊兹森林的贤狼赫萝啊。 想到这里,罗伦斯险些觉得一边不停甩动尾巴,一边喝酒的赫萝还真散发著一股威严。 「而且,要是汝能够顺利度过这次事件,想要收集骨头的情报,也会变得容易,不是吗?」 「……伊弗也提过这点。她说,如果我肯为了她的利益而行动,她愿意提供狼骨的相关情报给我。也就是说,她愿意向似乎已掌握到狼骨情报的珍商行老板──泰德.雷诺兹,打听关于狼骨的事。」 赫萝扬起一边眉毛,露出像在生气也像在笑的奇妙表情对著罗伦斯说: 「哼。那只母狐狸比汝冷静多了。汝听好啊,基本上,咱们在追查的骨头事件根本不下于汝现在被卷入的事件,同样是重大的事件,不是吗?」 听到赫萝的指摘,罗伦斯根本无从辩驳。 赫萝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咱们决定追查骨头时,汝自己不是还警告过咱这件事?明明懂得警告别人,当自己碰到同样规模的事件时,却像个胆小鬼似的。看见汝这样的表现……」 赫萝慢慢放松脸上的忿怒表情,然后蓦地别开视线。 「咱以后要怎么相信汝说的话。」 赫萝最后露出悲伤的表情说道,然后抬起视线瞥了罗伦斯一眼。 罗伦斯当然知道这话是一种挑衅。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赫萝以她的方式在鼓舞人。 「当个让咱能够说汝不是光说不练的雄性,好吗?」 这回赫萝露出像在捉弄人似的表情倾著头说道。 看见罗伦斯板起了脸,赫萝随即露出满脸的笑容。 做生意时,最怕的就是太执著于面子问题。 但是,也不可能因为不顾面子,就能让每次行动都以最合理的方法解决。 罗伦斯低下头呻吟著。 一阵呻吟后,他抬起头说: 「就撤回逃走这个选项吧。」 「嗯。哎,汝就放轻松一些呗。」 「因为碰到紧要关头时有你在,是吗?」 一旦顺利查出狼骨时,赫萝应该是只想要以自己的尖牙和利爪解决事情,根本不想采取其他手段。 然而,这样的方法和罗伦斯心中的最佳方法相差甚远。 罗伦斯为了确认赫萝是否明白他的想法,所以这么询问,结果赫萝摇了摇头,然后露出沉稳的笑容,缓缓回答说: 「咱并不打算把叼在嘴里的海兽卖给什么人。就像寇尔小鬼说的一样,小毛头们为了争一块肉而争执不休时,索性把那块肉吃掉,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虽然我没想到有这种方法,但应该不能怪我吧。」 「可见汝根本没有考虑到咱的存在。」 面对赫萝与罗伦斯的互动,夹在中间的寇尔,只能让视线不停游来游去。 「那当然。」 听到罗伦斯正言厉色地这么说,寇尔脸上浮现了些许不安。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两人的对话或许确实会让人有这种反应。 不过,过没多久,寇尔似乎也察觉到并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赫萝虽然面有怒意,尾巴却不停甩来甩去。 「哼。汝老是说些有的没的理由,结果还不是跑来求了咱好几次。求三次跟求四次,有什么太大差别吗?」 罗伦斯希望尽量不要依赖赫萝的力量。 虽然说得这么好听,罗伦斯还是靠赫萝帮他度过了好几次危机。 不过,罗伦斯最近开始会想:虽然这世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是看结果决定一切,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正因为如此,尽管依赖过好几次赫萝的力量,在面对赫萝能够识破人类谎言的耳朵时,罗伦斯还是能够这么说: 「我又不是因为你是约伊兹的贤狼,才选你当旅伴。」 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缩起脖子笑笑。 虽然寇尔装作没认真在听,但在他面前,罗伦斯是不可能说出更露骨的话了。 不过,就算是与赫萝独处时,罗伦斯也不确定自己说不说得出口。 「既然这样,就看汝怎么动脑思考,让咱见识见识贤狼也感到佩服的智慧呗。」 「那当然。」 罗伦斯简短地答道。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罗伦斯早就逃跑了。 或者早就随便任人摆布了。 然而,罗伦斯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这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会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嘀咕: 真的吗? 面对如此巨大的组织,真的可以不用逃跑吗? 罗伦斯三人本来就投宿在伊弗介绍的旅馆,而这个落脚处也被基曼查了出来,所以既然决定不逃出凯尔贝,只能下定决心等待对方主动联络。 如果擅自收集情报,万一受到监视,无论监视者是伊弗还是基曼,都只会在对方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且,不管在情报方面还是权力方面,对方都压倒性地胜过己方,所以罗伦斯也只能采取后发先制的策略。也就是在弄清楚对方会采取什么行动后,设法抢先对方一步。 罗伦斯不但明白这样的道理,当然也很清楚,既然只能够采取后发先制的策略,与其坐在椅子上抖个不停,不如像赫萝那样躺在床上,悠哉地甩著尾巴打瞌睡,才是上上之选。 然而,他还是坐在摆设于窗边的椅子上,不镇静地望著窗外。 看著这个季节的灰色天空,就是开朗的心情,也会蒙上一层阴影。 如果心情本来就很郁闷,那更是雪上加霜。 面对伊弗的企图、基曼的企图,以及两人莫大的欲望,让罗伦斯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为此苦恼不已的他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在受到赫萝的鼓舞后,虽然罗伦斯为了顾及面子,决定放弃逃跑转而选择留在凯尔贝,但仍无法挥去心头的不安。 这次的对手并非只会一对一地进行商谈,他们是擅于多对多商战的优秀商人。 罗伦斯的师父教过他一个铁则──「千万不要去碰自己不懂的生意」,而这次的决定,很明显和这个铁则背道而驰。 罗伦斯再次叹了口气,并将视线拉回房内。 原本在悬崖边与睡魔玩耍的赫萝,终于还是一头栽进了地狱深渊。 寇尔坐在赫萝床边的地板上。他正将腰带解开,不知道在忙著什么。 寇尔不久前才向旅馆老板借了针,罗伦斯猜他应该是在缝补腰带上的绽缝,却发现似乎恰好相反。 寇尔用手指松开腰带前端的绽线,并抽出一根根的细线。 他细心地把两、三根细线从腰带抽出来。接著,他把这些看似易断的细线搓在一起,并穿过针头。 看著寇尔急急忙忙地拿出他那件破烂的外套,罗伦斯当然很清楚他的用意何在。 罗伦斯站起身子,走近寇尔说: 「你这么做,哪天就没腰带可以用了。」 这时,寇尔已经用著拼凑出来的裁缝用品补起外套的绽缝。他像是已经缝补过好几次似的,动作熟练且轻快地一针一针缝补著外套。 寇尔听到罗伦斯的话后抬起头,露出难为情的表情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歇,由此可见动作之熟练。 而因为缝补用的线很短,寇尔转眼间就结束了工作。 不过,以商人的眼光来鉴定,这样的缝补能够带来的效果,想必就跟向神明祈祷一样微弱。 「如果只是要买捆线,我可以买给你啊。」 「咦?不用啦……没问题的。您看!」 寇尔用牙齿咬断线后,得意地摊开外套现给罗伦斯看。 要是赫萝看到了,说不定会一边甩著尾巴,一边轻顶寇尔的头。 不过,罗伦斯不是赫萝,所以他露出苦笑,摸了摸寇尔蓬乱的头发,开口说道: 「刚刚你解开铜币谜题,这等于是帮我上了一堂课,但我还没有付你学费。你在上教会法学课时,不是也要缴学费吗?」 寇尔随即张开嘴,看来是想说些什么;但他把对方的好意与自己的谦虚放上天平秤了秤,似乎做出了接受对方好意的判断。 寇尔有些难为情地笑著,问道:「真的可以吗?」 「我们去裁缝店挑选适合的线吧。反正你以后也用得著吧?」 其实用来买线的钱,说不定就够买件好一点的外套,但罗伦斯没有这么提议。 寇尔是个下定决心离乡背井的少年。 离开家门踏上旅途时,亲人给他的饯别礼除了少许的盘缠,应该也包括这件外套吧? 他若是听到自己充满故乡回忆的外套,居然比缝补线还要便宜,心情一定会很低落。 「那就麻烦您了!」 寇尔开心地说道,然后急忙套上破烂的外套。 罗伦斯本以为赫萝会想跟著出门,虽然她才刚入睡,但就连罗伦斯捏她鼻子也没办法把她叫醒,所以罗伦斯决定与寇尔两人单独外出。 而且,万一基曼或伊弗前来联络,有人留在房间也比较好。 「你想买哪种线?」 向旅馆老板问出裁缝店的位置后,罗伦斯两人很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 对于在凯尔贝发生的一角鲸事件,似乎只有一部分的人在拚命。 正因为只有部分人士能够拥有权力,权力才会显得有价值,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不在意争夺大规模土地权的纷争,或自己在镇上的名声高低。再说,权力宛如高挂天上的明月般遥不可及,就算很在意也没用。 在遇上赫萝之前,罗伦斯正是眺望这般明月的存在。虽说在赫萝多方面的鼓舞下,罗伦斯已抱定决心,但他熟悉的,毕竟还是像这样的「日常」生活。 两人所抵达的裁缝店门口,有用绳子将百叶窗吊起,临时搭成的台子。台子上除了衣服之外,还陈列著线以及补破洞用的碎布。 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地顾著店。他托著腮的手因为碰触染料,有一半被染成了黑色。 少年一看见罗伦斯两人出现,立刻挺直背脊并展露笑颜,看见少年的模样,罗伦斯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这里散发的气息,是罗伦斯所熟悉的世界所有的味道。 「依颜色不同,有很多种价格,您想要什么颜色?」 「呃……因为外套是这种颜色……」 就在寇尔这么说,而罗伦斯随之把视线移向他身上的外套时── 「如果用暗黄色,刚好不会太显眼喔。」 听到顾店少年的话语,寇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染成黄色的商品代表著高级品,至于高级的程度,只要看顾店少年脸上那贪婪的笑容就一目了然。 以年纪来说,少年看起来比寇尔小了一、两岁左右,但以气势来说,寇尔恐怕根本无法与其相比。这些当工匠学徒的小伙子,他们的工作就是被师父殴打踹踢,胆量跟一般少年可不同。 「呃,可是,黄色很……」 寇尔似乎也知道价格会依颜色而所不同。他慌张地看向罗伦斯,但顾店少年当然不可能让寇尔把话说完。 「不得了了,不知道是哪一家大老板前来光顾?」 少年打断寇尔的话语,从台子探出上半身说道。 依贩卖出去的商品价格不同,少年拿到的零用钱应该也会不同。 「哎呀,糟糕了。我今天没有打扮得很体面耶。」 念在少年热衷于拉生意的份上,罗伦斯配合著少年的话语这么答腔。 罗伦斯伸手重新竖起衣领,挺直胸膛,只有寇尔脸上一片愕然。 「是啊、是啊,这我当然明白!这东西品质很好喔。来,请您瞧瞧。」 说著,少年递出了黄线的样本。 虽然样本只有差不多放在手掌心上的长度,但万一被风吹走了,少年未来三天肯定没饭吃,也没薪水可拿。 据说在横越七大海洋才能抵达的地方,有一条通往地上乐园的河川。这条河水会漂来一种叫作番红花的植物,而把衣服染成黄色的染料,就是以番红花当作原料。 黄色是会让人联想到黄金的高贵颜色。 一是因为黄色染料本身就很昂贵,二是因为所谓的优质服装,就是为了充门面而生的服装,所以有钱人无不争先恐后地采购黄色的衣服,也因为这样,价格也变得越来越高。 不管怎样,寇尔似乎察觉到话题的走向慢慢超出他的掌控,于是慌张地拉住罗伦斯的衣袖: 「罗、罗伦斯先生。」 「嗯?」 罗伦斯展露笑颜看向寇尔时,少年为了不让客人溜走,立刻扬声说: 「老板、老板。来!请您看仔细喔,您看看这色泽有多么鲜艳。这黄色真的很鲜艳吧?要是摆在黄金旁边,连黄金都会逊色三分呢。这是我们家师父的最佳杰作。您意下如何呢?」 罗伦斯一边聆听少年的推销,一边不停发出「嗯、嗯」的声音给予回应。 少年后方的裁缝店最里面有一名看似师父的男子。男子停下正在裁剪布料的手,观察著柜台的动静。 男子的样子不像在关心线能不能够卖出去,而像在观察小伙子的举动。 罗伦斯看向那位似乎是师父的男子时,对方也察觉到罗伦斯的目光,两人的视线随之在空中交会。 男子没出声地笑笑,并抬了一下手掌。 罗伦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拉回少年身上说: 「这黄色确实很漂亮。它的亮度真的是连黄金都比不上。」 「我说的没错吧!那么,我帮您包──」 「不过,色泽这么光亮的线要是缝在外套上,会怎样呢?这线就连黄金都逊色三分了,用它缝出来的缝线一定会很明显吧。」 少年为了推销而拚命堆起的笑脸,在此刻倏地冻结。 后方看似师父的男子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 「所以,为了不让缝线太明显,你还是给我最便宜的灰线吧。」 或许是满脑子都在想若是卖掉黄线,就可以拿到大笔零用钱的缘故吧,受到打击的顾店少年全身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时看似师父的男子从后方走来,代替少年这么说: 「需要多长呢?」 男子举起符合工匠形象的粗壮手臂,用力敲了少年的头一下。 如果不能应付狡猾的商人,就算成为优秀的工匠,做出好的商品,也无法高价卖出。 这名看似师父的男子,似乎就是要让顾店少年明白这一点。 「三路德银币可以买到多长?」 「这个嘛……以那件外套的磨损程度来说,大概可以把整件外套缝补五遍吧。对了,要不要顺便买个蓝线?前阵子刚好有载满大青的船只入港,所以蓝线的价格变便宜了。」 「那么,您可以先不要卖掉蓝线,然后再多采购一些当库存,等到价格上扬时再卖掉,利润会比较好喔。」 男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推销成功,他笑著说:「三枚路德银币的长度,对吧?」然后取出缠上灰线的小圆筒。 难得出了门,买完东西就回旅馆太无趣,所以罗伦斯与寇尔决定散散步,顺便瞧一瞧河川沿岸的市场和北凯尔贝的街景。 寇尔保持两步的距离,跟在罗伦斯后头走著。 他抱著装了灰线圆筒的小麻袋迈著步伐,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怎么了?」 一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寇尔就露出像是小狗遭到戏弄般的眼神。 寇尔这么聪明,他一定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 不过,寇尔的反应似乎比罗伦斯预期的还要大。 「你真的那么惊讶啊?」 「……是、没有……」 寇尔慌张地游移著视线。 罗伦斯不禁心想,自己或许太习惯与赫萝那种坏心眼的狼一起旅行了。 「至少比赫萝的恶作剧好一点吧?」 罗伦斯不由得开口为自己辩解。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似乎心有所悟,一脸难为情地点头回答:「是的。」 「而且,我记得我说过,你的脸皮得更厚一点。我是商人,不是神,所以如果你不求我,我就不会展露我的慈悲。」 罗伦斯还没有支付寇尔软膏的费用,而寇尔解开的铜币箱之谜,事实上也是值得支付报酬的情报。 只不过,商人收下商品时,如果对方忘了收钱,十个人当中有六个人会保持沉默;而剩下的四个人会为了卖人情,而提醒对方收钱。 思考了自己属于哪一种人后,罗伦斯这么补上一句: 「当然了,如果有人听到我这么说,就立刻表现得厚颜无耻,我就不会带这种人一起旅行了。」 寇尔没有露出困惑的模样,而是露出苦笑。 他的反应,让罗伦斯也深深明白赫萝会喜欢他的理由。 「不过,虽然我不是神,但也不是那么讨厌别人求我。」 「咦?」 「如果我真的打从心底讨厌别人跟我要东要西,应该就不会跟某个长了尖牙的贪婪鬼一起旅行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寇尔紧抱麻袋难为情地笑了。 「不过,你毕竟是未来的圣职者。既然你不向我祈祷,那我想在这里告解一下。」 「呃……告解什么……」 罗伦斯将视线从寇尔身上移开,说道: 「我想坦承,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其实有著不值得赞扬的动机。」 寇尔只愣了几秒钟。 他立刻跟上了罗伦斯的思绪,然后露出连真正的圣职者都自叹不如的真挚表情反问: 「什么意思呢?」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我有一半是在迁怒他人。」 「……迁怒?」 寇尔有个坏习惯,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会集中在思考上面。 寇尔仰望罗伦斯反问道,而他下一秒钟就绊倒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我在旅馆的失态吗?」 罗伦斯一边伸手扶起寇尔,一边问道。 罗伦斯没有取笑寇尔跌倒,是因为他正诚心诚意地自白。 从一个人摔跤后会做出什么清理动作,就能够看出那个人的身分。 王族会遣走身边的人,贵族会假装咳嗽,而平民会拍打膝盖清理灰尘。 至于寇尔,他什么清理动作都没做。 罗伦斯相信他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圣职者。 「是的。」 不过,听到寇尔立刻这么回答,罗伦斯还是不禁露出苦笑。 寇尔也慌张地想要挽回失言,但罗伦斯笑著阻止他说: 「没关系。不过,如果你是我的徒弟,为了保持威严,我可能会呼你一巴掌就是了。」 寇尔有些难为情似的笑了笑,然后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也就是说,因为我让人看见了那样的丑态,所以很想找个人来报复。」 「……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跟工匠师父使眼色,是吗?」 寇尔不愧是个聪明的少年,观察得非常仔细。 「没错。在背后决定事情,然后玩弄被夹在中间的人。我故意让你期待能买到高级品,也是为了看你的反应,让自己沉浸在优越感之中。真是的……这样做真的很幼稚。」 罗伦斯搔了搔脖子,然后把视线移向河川。 正在岸边装卸货的船只附近,聚集了一群商人。 从随风传来的只字片语,以及商人们比手划脚的动作看来,他们似乎正在交涉能否搭上运送货物的船只,然后横越河川前往南凯尔贝。 根据凯尔贝的规定,当城镇出事时,便会严格监控渡河事宜。 而且,渡河的重要性关系到河川所有权,最后甚至关系到领主权。 船夫不可能为了藏在袖子底下的区区小钱而违规;而那些商人们明知如此,仍然想要搭船到南凯尔贝,可见对他们而言,这次在凯尔贝发生的问题有多么重大。 就这点来说,基曼能克服万难把信件送到旅馆,让罗伦斯再次体认到其组织力量之强,而不禁感到恐惧。 「我确实听见您的告解了。神会原谅您的。」 寇尔不只安静地聆听罗伦斯告解,还像真正的圣职者般回应罗伦斯。 罗伦斯怀著心中的感激,对他说道:「谢谢。」 「不过,罗伦斯先生……」 「嗯?」 当罗伦斯专注于眺望街景时,寇尔忽然开了口。 「您那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别的事情吧?」 他直直注视著罗伦斯。 寇尔的眼神别无他意,正因如此,所以这股目光更像一根笔直的长枪射向罗伦斯。 「罗伦斯先生是想要回应赫萝小姐的期待,对吗?」 寇尔就像一个聆听英雄故事的孩子般,眼里散发出期待的光芒。 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甚至让人感到刺眼。 由于有点难为情,罗伦斯不禁别开视线,然后好不容易才做出回应: 「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考量,不过……」 罗伦斯会确认自己的交涉能力,其实是出于不安的反作用力,根本没有寇尔想的那么勇敢。 「虽然我几乎没有能力帮助罗伦斯先生,但请您加油!」 「喔、嗯。」 尽管寇尔身子瘦弱,此刻却用浑身的力气为罗伦斯打气,由此看来,他的确打从心底支持罗伦斯。 就罗伦斯的想法来说,如果自己看见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的男子露出那般丑态,对那个人的评价多少会降低一点吧。 罗伦斯之所以会想买线给寇尔、买线时之所以会玩弄顾店少年,都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少许威严。说明白一点,罗伦斯几乎是因为面子才这么做。 在这样的状况下,寇尔不但没有侮辱罗伦斯,还如此地支持罗伦斯。 或许可以用「本性使然」来解释寇尔的反应,但罗伦斯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而且,商人的好奇心比猫还要旺盛。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看见一个窝囊的商人露出那般丑态,还做出迁怒他人的行径,你竟然不会对这个商人失去信心。」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寇尔果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可见他不是在巴结罗伦斯,而是说出了真心话。 「咦……?因为……那个,罗伦斯先生不是与赫萝小姐一起旅行吗?我听赫萝小姐说是寻找故乡之旅。」 「是这样没错。」 「既然这样,我怎么会对您失去信心……您会表现得那么慌张,是因为眼前的事态足以让人慌张,不是吗?」 罗伦斯不是很明白寇尔的意思。 的确,罗伦斯目前面临了旅行商人难以应付的事态,就算被赫萝推了一把,到现在也还是无法完全下定决心。 但是,罗伦斯觉得寇尔的话语代表著其他意思。 赫萝那么了不起,所以能够与她一同旅行的罗伦斯肯定是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会表现得那么慌张,肯定是遇到事态严重的大问题──寇尔的意思是这样吗? 还是另有含意呢? 想到这里,罗伦斯察觉到了寇尔的真意。 寇尔的话还没说完: 「因为这趟旅行会变成被赫萝小姐一直传述下去的传说,不是吗?既然这样,阻挡在前方的,应该也会是艰钜的困难或问题才对。而且,我真的很感谢您愿意让我加入这趟旅行!」 寇尔露出纯真的笑容说道。 罗伦斯也曾在城镇或路旁的旅馆,聆听著世上的传说或英雄事迹。 他也曾经抱著「真希望自己能参与其中一则故事」的急切心情──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寇尔的头脑聪明,并且能够做出连商人都甘拜下风的合理思考,这样的他或许也跟罗伦斯一样,向往成为传说中的人物。 罗伦斯不禁心想,或许找不到比寇尔更讨人喜欢的少年了。 「那家伙确实发下豪语说过,会让这趟旅行故事永远流传下去。不过,既然这样,我更应该在你面前表现得慷慨一些才行。」 听到罗伦斯他开玩笑,寇尔转动了一下圆滚滚的大眼睛,然后笑著回答说: 「我也不想被传述成是两位的负担。」 这样的对话是不太能够在赫萝面前开的玩笑。 罗伦斯轻轻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仰望起天空说: 「总之,不管怎样,在这趟旅行故事会永远流传下去的大前提下,似乎能够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俩都必须避免惹那家伙生气。」 聪明如寇尔,他当然不会照字面上的意思来解读。 寇尔之所以露出欣喜的表情,想必是因为他已察觉到罗伦斯想表达的真意。 「我有时候会表现出像上次那样的丑态。所以,我经常会需要他人的协助。」 「是。」 寇尔应了一声后,接口说道: 「只要帮得上忙,我随时愿意帮忙。」 罗伦斯接下来要挑战的对象,是习惯多对多商战的强敌。 对他而言,同伴当然是越多越好。 赫萝曾经告诉过罗伦斯要懂得用人。 这段指摘也可以说成「要懂得相信他人」。 为了赢得多对多的战役,这会是必要,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罗伦斯与寇尔轻轻握了手,心情也随之平稳下来。 想重新确认自己的交涉技术──比起为此而窝囊地捉弄负责顾店的工匠徒弟,与寇尔握手的效果好上数百倍。 或许赫萝现在正躺在床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在笑罗伦斯呢。 「那,我们回去吧。」 说著,罗伦斯朝向旅馆的方向踏出步伐。 「好的。」 寇尔跟著踏出步伐,但没有走在罗伦斯的斜后方。 虽然依旧是多云的阴天,但感觉好像没那么讨人厌了。 # 第五幕 罗伦斯与寇尔回到旅馆时,赫萝还在睡。她裹著棉被,身体缩成一团,还轻轻打著鼾。 两人见状,忍不住相视一笑,但赫萝的鼾声随即止住了。 是只要偷偷说她坏话,赫萝的耳朵就会变得特别敏锐,还是她脸上长了胡须,能够敏锐地察觉气氛的变化呢? 赫萝缓缓张开眼睛后,先把脸埋进被窝底下,跟著抖动全身,伸了一个大懒腰。 「那么,具体来说,现在要怎么行动?」 赫萝一察觉罗伦斯方才带了寇尔出门,就立刻把寇尔叫来身边,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赫萝可能是想闻出罗伦斯有没有买什么东西给寇尔吃,如果有,就打算要寇尔分她一份。 虽然寇尔有些难为情地缩起身子,但还是任凭赫萝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旅行商人要是脱离公会,就不可能存活下去。所以,至少不能采取与公会对立的手段。」 「想要倚靠,就要躲在大树底下,汝是这个意思呗。不过,就算是个小人物,只要躲在大树底下,还是能自在地做些小动作。所以这是正确的选择呗。」 对于赫萝的评论,罗伦斯只能回以苦笑。因为这个说法与伊弗提议他背叛时的论调很相似。 她们两人的想法都一样。正因为罗伦斯在凯尔贝不是重要人物,所以能够在足以左右城镇未来的重大事件之中,自由地采取行动。 虽然「小人物」三个字听起来刺耳,但罗伦斯知道自己必须认清现状。 「如果想在短期内获得最大的利益,那就只能与伊弗联手夺取一角鲸了。」 「然后手牵著手一起逃亡吗?这样说不定也挺愉快的,是呗?」 如果赫萝不在身边,自己可能做出如此危险的选择吗? 虽然罗伦斯脑中瞬间闪过这个疑问,但立刻想到:要不是与赫萝在一起,自己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 看到罗伦斯像是在说「愚蠢极了」似的耸了耸肩,赫萝脸上虽然浮现捉弄人的笑容,尾巴却看似安心地摆动著。 虽然很想说:「既然害怕会发生这种事情,老实说出来不就好了。」但罗伦斯当然没有这么说出口。 因为如果被身为观众的寇尔得知剧情的内幕,那就太扫兴了。 「那,既然公会和伊弗都已经知道我们住在这家旅馆,就表示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纷争之中。为了避免到时候行动不一,我想先跟大家重新确认一下现状。」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默默地凝视著罗伦斯好一会儿后,轻轻笑了出来。 「怎么了?」 虽然罗伦斯这么反问,但赫萝只是摇摇头,不肯回答。 不过,罗伦斯似乎能够明白赫萝为什么会笑。 因为那就像是看见孩子跌倒后没有哭泣时会露出的笑容。 「嗯。」 赫萝点点头。寇尔正在赫萝身边服侍她,而她则顶了寇尔的头一下。 寇尔也是地位与他们对等的同伴。 「好的。」 在寇尔这么回答后,罗伦斯便开始说明。 已经到了兼营酒吧的旅馆老板一边打哈欠,一边帮客人续酒的时刻。 罗伦斯本以为基曼或伊弗的手下会来房间找人,没想到什么动静也没有。因为有些焦躁,罗伦斯只喝了少许酒润润唇而已,但到头来似乎只是白担心一场。 相对地,赫萝则是如往常一样,早早就把寇尔灌醉了。 在确认醉倒的寇尔已熟睡后,赫萝把寇尔丢到她的床上。至于这么做的原因,赫萝的解释是:如果没有灌醉寇尔,寇尔这头笨驴就会坚持要睡在地上。 罗伦斯实在搞不懂赫萝的行为到底算不算是体贴。 不过,他能确定这样的举动很粗暴。 「好了,今天就不要再喝了。」 因为今天不小心连续露出两次丑态,所以罗伦斯抱著算是赔罪的心情,照著赫萝的要求不停到楼下取酒。 这当然是赫萝所期待的结果,但罗伦斯表现得太听话,一直照著她的要求拿酒回来,所以明显看得出赫萝觉得很扫兴。别说是觉得扫兴了,不久前赫萝明明自己跑去点酒,现在却是担心自己点太多似的一脸不安。 平时罗伦斯只要说不要再加点,赫萝就会露出不满的表情,今天这样倒是令他有些松了口气。这只狼狡猾的地方,就是无法彻底忠实于自己的欲望。 话虽这么说,赫萝毕竟是赫萝。 「哎,希望汝也能够别再说不争气的话才好吶。」 赫萝坐在床边,把尾巴垫在不停呻吟的寇尔头部底下。她一边从罗伦斯手中接过酒,一边坏心眼地笑著说道。 罗伦斯心想,这时候不要随随便便回答,而是不予理会,赫萝可能会更高兴。因为她的模样实在太过孩子气了。 不过,如果让赫萝太高兴,可能会吵醒睡在尾巴上的寇尔,所以罗伦斯谨慎地回答说: 「那也没什么啊,听说『强者必死』是佣兵的经验谈呢。所以男人会说一些不争气的话,这样才会刚刚好。」 「大笨驴。」 赫萝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说著,回头望向身后的寇尔。接著,她突然捏住寇尔的鼻子,让他稍微抬起头。赫萝似乎打算从寇尔的头底下抽出尾巴。 赫萝的动作就不能再温柔一些吗?罗伦斯才这么想著,便发现原来是寇尔的口水就快流了下来。赫萝抚摸著尾巴说道:「真是大意不得。」然后安心地松了口气。 罗伦斯一边看著赫萝的动作,一边抓起桌上冷掉的炒豆子放进嘴里。 然后,他稍微打开木窗一看,发现几名貌似刚走出酒吧的男子分散开来,脚步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著。现在明明不是举办祭典的时期,却会看见醉汉在街上闲逛,想必这个城镇统治者的治理能力只有中下程度。 北凯尔贝如果是由地主们所统治,那么地主们似乎差不多就快失去人们的向心力了。 一角鲸──能够逆转局势的存在。 它的重要性似乎越来越高了。 「咱就在身边,汝竟然还要看窗外?」 不知何时赫萝已经坐在椅子上,并抓起一大把炒豆子往嘴里放。 赫萝喀嗤喀嗤地嚼著豆子,那模样大胆得让人觉得爽快。 罗伦斯耸了耸肩,关上木窗说: 「不做好随时能逃跑的准备怎么行啊。」 赫萝似乎很满意罗伦斯的答案。 她一边发出咯咯笑声,一边捡起掉落的豆子吃。 「算了。对了,汝啊,陪咱喝一下酒好吗?咱一个人喝酒太无趣了。」 赫萝用手指戳著老旧的陶杯杯缘,陶杯里倒满了刚从楼下打上来的葡萄酒。 罗伦斯看了自己的酒杯一眼,发现第一杯酒都还喝不到一半。 「好吧。反正这时间也不会有人来了。」 「那可不一定。」 准备与赫萝相视而坐的罗伦斯反问一声:「咦?」 「因为狐狸晚上眼力比较好吶。」 罗伦斯让思绪在脑中绕了一圈。 他耸了耸肩后,回答说: 「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喝酒。」 「唔?」 「如果喝得烂醉睡死了,就不用担心被骗。」 赫萝露出一边尖牙,笑著说: 「大笨驴。要是像汝那样毫无防备地翻出肚子睡大觉,那就彻彻底底没戏唱了呗。」 「看到猎物这副德性,狼怎么可能让狐狸先下手。」 罗伦斯一这么回答,赫萝马上露出两颗尖牙反驳: 「这就难说了。毕竟猎物一天到晚在咱面前翻出肚子来,咱会掉以轻心,觉得没必要咬猎物,说不定真会被狐狸给叼走吶。」 被赫萝批评得这么惨,罗伦斯不反驳些什么,怎能甘心。 「你自己还不是也会露出尾巴来。如果你觉得趁我不备,随随便便就能够抢先我一步,那你最好小心不要被我抓住尾巴。」 「明明不敢抓,还敢说大话──汝想听咱这么说吗?」 赫萝在桌上托著腮,摆动著耳朵这么说道。就是罗伦斯脾气再好,看了也不免有些生气。 尽管知道自己三不五时就被赫萝捉弄,罗伦斯喝了一口酒后,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关于一角鲸,你还不是有事情瞒著我。」 罗伦斯想要攻击赫萝,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 因为赫萝原本正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举起酒杯准备凑近嘴边,却突然惊讶地缩起了身子。 如果说这也是赫萝的演技,罗伦斯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可是,赫萝的情绪显然在动摇。 当她察觉到自己的眼神飘移、情绪动摇时,似乎明白了已经无法掩饰情绪的事实。 赫萝咬著下嘴唇,怨怼地瞪著罗伦斯。 「是我被你吓一跳耶。」 罗伦斯不禁找了藉口作为回应。 这时,赫萝皱起眉头,做了一次深呼吸。 在隔了好一会儿后,赫萝呼了一口充满酒味的叹息。 「真是快被汝这头大笨驴气死了……」 赫萝嘟哝著,大口大口喝下方才没喝成的酒。 说起来,现在应该是罗伦斯占了上风,但不知怎地,反而是他在等赫萝把话说完。 不仅如此,罗伦斯此刻的心境还像个准备挨骂的小孩子一样。 「就算汝露出那种表情,咱也不会说任何话。咱不想说。」 说著,赫萝一脸不悦地别过脸去。 赫萝明明在生气,行为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也就是说,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不过,这种时候,赫萝的思绪通常都比罗伦斯快了一、两步。 赫萝有时候是为了在前方一、两步埋设陷阱,有时候则是为了展开追击,而刻意拉开距离。 当罗伦斯在思考会是哪种情形时,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会是重要的判断指标。 就像樵夫和猎人会利用各种形状的狼烟交换情报一样,罗伦斯也解读著赫萝耳朵和尾巴微妙的变化。 赫萝在掩饰自己的害臊。 当罗伦斯解读出赫萝的反应近似这样的情绪时,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汝要是敢再多说一句,当心咱生气。」 赫萝保持别开脸的姿势,闭上眼睛撇下这句话。 罗伦斯犹豫著该不该笑,最后决定举起酒杯,用喝酒含混带过。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才好。 赫萝知道一角鲸的存在。 这么一来,就表示她应该也知道其谣言或传说的内容。 也就是说,赫萝知道生吃一角鲸,就能长生不老;把一角鲸的角熬煮来喝,就能医治万病。 再来只要回想与赫萝一路旅行下来的各种互动,就能够猜出是怎么回事。 赫萝因为自己的长寿,而感到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呢? 然而,就算是赫萝,也不可能在出生不久后就领悟到一切。 她一定也有过不听道理的孩童时期,一定也有过一、两次鲁莽行事的经验。 要是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就算到了此时此刻,赫萝一定也会这么祈祷── ──好想弥补我等之间的寿命差距── 「……是咱自己太笨,才会以为汝早就有所察觉,还贴心地装作不知道。」 赫萝似乎藉由观察罗伦斯的表情,察觉到罗伦斯总算追上了她的思绪。 她很受不了似的说著,再次举起酒杯喝酒。 赫萝没有表现出想哭的样子,也没有显得悲伤,让罗伦斯松了一口气。 因为看见赫萝露出难为情、像是因为被人戳破过去犯下的错误而不悦的表情,让罗伦斯能够轻易地展露笑脸。 「不是啊……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极度不懂世事的人。所以,我没想到你连一角鲸的传说都知道。」 再说,有关吃了一角鲸能够长生不老或治万病的传说,显然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 所以,罗伦斯一直以为赫萝与追寻这类传说的人,根本不会扯上关系。 「大笨驴……」 赫萝粗鲁地用衣袖擦去不小心从嘴角溢出的少许葡萄酒,然后一脸疲惫地趴在桌上。 她手中还牢牢握著酒杯,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喝醉了。 「你曾经狩猎过一角鲸?」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点了点头。 赫萝狩猎一角鲸一事,想必已是好几百年的事情了。 「哎,那时候咱确实不懂世事吶。咱以前相信世上所有看不惯的事情,都有其解决之道。如果不喜欢受人依赖和景仰,那就去旅行;如果没有朋友,那就交新朋友;还有,咱打从心底相信,那些愉快得有如浸在温泉里的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 赫萝保持趴在桌上的姿势,拨弄著从盘子里掉出来的炒豆子,看似愉快地说道。 即使到了现在,赫萝有时还是会表现得相当莽撞。 如果说赫萝是经过漫长岁月的风化,才拥有现在的个性,那在历经风雨磨削之前,肯定比现在尖锐许多。 「不过,因为这样,咱那时候也经常哭哭啼啼的就是了。可能是汝喜欢的类型也说不定吶。」 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将视线扫向罗伦斯。 说著,她把炒豆子用力弹向罗伦斯。被如此对待的罗伦斯当然只能皱起眉头,藉著喝酒逃避话题。 「咯咯……不过,怎说呢,回想时越是教人心痛的回忆,脸上越容易浮现笑容。」 「这点确实无可否认。」 罗伦斯也有过坐在马车上忽然回想起过去的失败,而独自笑出来的经验。 不过,罗伦斯并不喜欢这样的经验。 理由不用说,当然是因为没有人在身边陪他一起笑。 就算只有一瞬间,罗伦斯好像也不该让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 敏锐的狼仍然保持侧著脸趴在桌上的姿势,面带笑容看著罗伦斯。 「不过,咱现在有汝陪伴在身边。」 听到赫萝毫不害臊地这么说,罗伦斯当然只能学赫萝那样用指甲把炒豆子弹过去。 「还有寇尔啊。」 「咱不能跟寇尔小鬼说这些话。因为寇尔小鬼是咱维持贤狼身分的牵制力。」 赫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罗伦斯不禁思考起这个问题,停下就要弹起炒豆子的手指。 寇尔来自北方深山,并且把赫萝视为现在进行式的传说主人翁。 这么一来,赫萝会用「牵制力」来形容寇尔,只有一个理由。 这时,赫萝竖起指甲,刺向罗伦斯停下的手指。 「寇尔小鬼仰慕身为贤狼的咱。看见咱的模样时,那个笨驴一开口就说想要摸咱的尾巴。好几百年没有人做出那样的反应了,那教咱既怀念,又开心……那个笨驴是让咱想起自己是贤狼的最佳存在。」 赫萝竖起指甲戳著罗伦斯的手指,罗伦斯勾住她的食指说: 「毕竟你确实是变得越来越散漫了。」 「呵,咱无从反驳。」 所以说,赫萝的意思是,因为寇尔仰慕身为贤狼的她,所以让她想起自己是贤狼。 至于赫萝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配得上约伊兹森林的是贤狼赫萝,而不是那个待在旅行商人身边悠哉过著懒散生活的小丫头。 「不过……」 两人像在较劲谁比较有骨气似的沉默地拨弄著对方指头好一会儿后,罗伦斯开口说道: 「你一直要我决定什么事情之前,必须先跟你商量,自己却隐瞒我这么重要的事情。」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各自在心中思考了一大堆事情,使得话题越来越严肃。 罗伦斯相信赫萝听到自己说过的话,应该也会觉得刺耳,结果却看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答道: 「要是与对方商量如何赚钱,咱的利益会减少,是呗?」 要不是看见赫萝说出这句话时,也露出捉弄人的笑容,罗伦斯或许就没办法露出苦笑回应。 赫萝挺起身子,稍微伸展了一下,轻轻摆动著耳朵。 不可以变得太亲密──这是罗伦斯与赫萝互相默认的一大要事。 然而,在两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事态不仅朝著反方向进展,罗伦斯甚至曾一脚踢开这个重要事项。 罗伦斯都是如此了,更别说是赫萝,在她几乎可以用永恒来形容的漫长旅途中,肯定多次想要踢开这颗阻挡去路的大石头。 尽管如此,现实并不会因为这样而改变。 赫萝会形容寇尔是她维持贤狼身分的牵制力,或许一点也不夸张。 赫萝会利用寇尔来捉弄罗伦斯,当然是因为捉弄罗伦斯让她感到愉快,但想必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卫。 为了不让自己不小心越过界线── 为了掩饰自己「虽然明白道理,但就是无法自制」的心情── 为了让自己这般不耐烦的心情,至少能够找到一个藉口。 「哎,咱是个贪婪的家伙,总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东奔西走。」 「关于这点,我只能表示赞同。不过……」 罗伦斯带著挖苦意味说道。 「如果我不是个贪婪的人,就能够买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吃。」 听到罗伦斯的玩笑话,赫萝一副搔痒难耐的模样笑笑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看见赫萝满脸泛红,罗伦斯心想她可能觉得太热了。 不出所料地,赫萝稍微打开木窗,舒畅得眯起眼睛,让窗外的冰冷空气拂过脸颊。 「嗯……不过,汝的利益不就是讨咱欢心吗?」 赫萝的模样就像是让人搔脖子的猫咪。她闭著眼睛,让冷风拂过脸颊,然后稍微睁开一只眼睛,望向罗伦斯问道。 赫萝的举止显得刻意,彷佛她对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照著水面一样瞭若指掌。 「如果你是个用食物就勾得到的卑贱家伙,或许就会是这样吧。」 听到罗伦斯出言反击,赫萝又闭上了眼睛。 赫萝明明摆出与几秒钟前一模一样的姿势,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却像在闹别扭,看得罗伦斯不得不佩服她的演技。 不过,几秒钟后,赫萝已经完全变成傲慢贵族般的模样。 「那这样,汝有什么其他方法?」 这时罗伦斯想到,自己曾经受有生意往来的小村子委托,带著村民趁农作空档制作的桶子,前往拥有广大葡萄园的修道院推销。 尽管高傲得让人难以忍受的对手一下子嫌东,一下子嫌西,罗伦斯还是一一接受对方的要求,拚命想要推销桶子。对于这般模样的罗伦斯,对方甚至表现出瞧不起的态度。 当时那名修道士想必是因自己身为高贵修道院的修道士而自傲,并且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拥有更接近神明的高贵身分,才会表现出瞧不起人的态度。 那么,此刻在罗伦斯眼前的这只被尊称为神明,同时厌恶被尊称为神明,甚至排斥被景仰的贤狼,为什么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呢? 当时的修道士只顾著优先自家的利益,根本不管推销者会亏损,还是赚钱。 这么一来,既然前提完全相反,结果也会是相反。 于是,罗伦斯说出了赫萝想听的答案: 「用食物勾不到的话,那就用言语,或态度啊。」 「可是,以汝的状况来说,这两者没有一样可信吶?」 赫萝说著露出尖牙。她那坏心眼的笑脸看起来,也比罗伦斯平常看惯了的笑脸显得更加可爱。赫萝已经表示言语和态度都无法信任,罗伦斯当然只会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行动。 然后,为了证明此言不虚,罗伦斯必须从椅子上站起身子。 或者是,继续坐在椅子上等待赫萝主动靠近。 对罗伦斯而言,无论是采取主动还是被动,都是魅力十足的选择。 然而,尽管知道魅力十足,罗伦斯喝了一口葡萄酒后,还是这么回答: 「那也没什么啊,你就当作被骗,先试著相信这两种方法再说啊。搞不好不是骗人的喔。」 「……」 不愧是罗姆河流域之狼──伊弗说过的话,效果果然不同凡响。 赫萝斜眼瞪著罗伦斯,一脸不甘心地甩著尾巴。 她再厉害,想必也无法做出反击。 比起在裁缝店捉弄工匠学徒,难得在舌战之中占上风,让罗伦斯感觉痛快得多。 战败会让强悍的老鹰变成小鸡,胜利会让胆小的老鼠变成勇猛的狼。 然而,狼天生狡猾,根本无人能比。 「咱不是这样的意思。」 赫萝露出落寞的表情,带著怒气说道。 所谓舌战,是利用理论和现场气氛的理性之战,然而赫萝却突然亮出这样的武器,这根本就是犯规。 如果说方才的互动算是商谈的一种,赫萝使出的就是能够胜过商谈的力量。 正常交易总会败给什么呢? 赫萝看著迟迟不肯采取行动的罗伦斯,把木窗稍微再打开一些。 罗伦斯方才在木窗前,不小心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他说,不做好逃跑的准备怎么行啊。 赫萝让视线落在窗外,耳朵则是朝向罗伦斯。 罗伦斯连摇头叹气的力气都没有。 居然还想赢过赫萝,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罗伦斯从椅子上站起身子,走近赫萝。 「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一些吗?」 他在赫萝身边说著,坐上窗沿。 赫萝没出声地笑了笑,然后动作轻盈地坐上罗伦斯的膝盖。 「胜者不可能主动向败者搭腔。」 「你一边这么说,还一边把我压在底下,什么也不用怕了吧。」 随著赫萝把身体贴近,不停摆动的耳朵磨蹭著罗伦斯的脸颊,让他感到一阵搔痒。 罗伦斯不禁心想,真是只满嘴藉口的贤狼大人。 「不过,哎,这样或许多少能够信任汝一些呗。」 「是吗?可是,商人总是会露出感到佩服的表情,一副低头屈膝的样子,但其实内心偷偷在吐舌头。」 虽然连罗伦斯都自觉这话说得太直接,但就算说得婉转一点,赫萝也不会手下留情。 「的确,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示弱的时候都会吐舌头。」 「唔……」 虽然很不甘心,但罗伦斯找不到反击的话语,只能叹口气,然后无力地靠在窗沿上。 赫萝一边发出咯咯笑声,一边缓缓说道: 「不过,咱能确定,不管是汝还是咱表现软弱时,身边都会有人陪伴。」 回想起今天一整天的经过,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这句话非常重要。 他稍微抱紧赫萝,回答说: 「我会铭记在心。」 「嗯。」 赫萝轻轻甩动尾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个平静的时刻,寇尔被灌醉后所发出的呻吟声,似乎稍嫌吵了些。 不过,无论是帮助赫萝想起自己的贤狼身分,或是预防罗伦斯的视野变得狭窄,寇尔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罗伦斯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不过,他至少明白寇尔的存在,确实能成为维持微妙关系的牵制力。 赫萝闭著眼睛,脸上浮现淡淡笑容,或许她也在思考著同一件事吧。 罗伦斯把双手绕到赫萝背后,准备抱紧她娇小的身躯。 就在这瞬间── 「唔。」 赫萝突然抬起头,有些不悦地发出低吼声。 「怎……怎么了?」 虽然罗伦斯试图装作镇静,但还是冒出冷汗,话也说得有点结巴。 不过,赫萝当然不可能没发现罗伦斯这样的反应,她一副受不了他的模样笑了笑,不停甩动著尾巴。 接著,赫萝缓缓挺起身子,耳朵好不忙碌地一下子朝左,一下子朝右。 罗伦斯立刻明白了赫萝沉下脸来的原因。 「唉~预感这东西还真是小看不得。」 「怎样?」 罗伦斯当然很快地就知道赫萝所指的意思。 赫萝看向窗外的同时,罗伦斯也望著同样的方向。 「喏,叫什么名字来著?那个破烂店面的老板。」 「雷诺兹啊?」 在脚步蹒跚、分散走在街上的醉汉之中,出现一名用外套裹住全身、体格稍胖的男子,朝著旅馆急急忙忙走来。 罗伦斯仔细一看后,发现男子正环顾四周,同时鬼鬼祟祟地沿著路边走来。 「这或许是个确认汝之决心是真是假的好机会呗。」 眼看雷诺兹就要走进旅馆,面对这般事态,罗伦斯没有因纳闷而歪头,而是在赫萝站起身子之前,在她耳边说道: 「装睡要装得像一点啊。」 虽然赫萝的动作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却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开怀的坏心眼表情,回答道: 「要边装睡边吐舌头吗?」 赫萝的绝招,就是只说一句话,却能够让其中包涵许多意思。 罗伦斯心想「还是不要随便回答,以免掉入泥沼」,于是稍微加重抚摸赫萝尾巴的力道,当作是报刚才那句话的一箭之仇,然后把赫罗赶上床。 虽说拥有共同秘密的人一向是越少越好,但是如果商行老板在夜里主动前来密会,那就另当别论了。 基曼与伊弗都是派人与罗伦斯联络,商行老板却是亲自前来,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因为一路捧著大肚子前来,所以尽管寒风飕飕,商行老板的额头还是冒出汗珠,一副喘吁吁的模样。 不过,或许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紧张,商行老板才会额头冒汗。 商行老板压低音调说话,但似乎不是因为看到赫萝与寇尔都把身子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睡觉的缘故。 「要到外面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雷诺兹回头向后看了一眼,立刻转回前方摇了摇头。雷诺兹似乎认为在户外密谈比较危险,这样的认知像极了城镇商人的作风。 旅行商人的活动范围,多半是在一眼就能看出四周是否有人的草原或道路上。对旅行商人而言,在不知道墙后有什么人的空间里密谈,比在户外可怕得多。 「要喝酒吗?」 劝了雷诺兹坐下后,罗伦斯开口问道。雷诺兹先是摇了摇头,后来改变心意地说:「可以给我一小杯吗?」 「看见罗伦斯先生您没喝醉,我应该没有白跑一趟……才对吧?」 一介旅人投宿的房间,当然没有豪华到能好好款待突来的访客。 罗伦斯直接把葡萄酒倒入寇尔用过的酒杯,然后递给雷诺兹。雷诺兹见状,紧绷不已的脸上浮现恭敬的笑容,同时如是说道: 「您是指……一角鲸的事情吧?」 雷诺兹会特地在这种时间前来,就表示他看准了罗伦斯知道一角鲸的事情。 罗伦斯曾经带著伊弗的亲笔信,拜访过拥有狼骨线索的雷诺兹所经营的商行。雷诺兹一定是认定,一个能在凯尔贝拿到伊弗亲笔信的人,不可能没察觉到城镇所发生的骚动。 另外,对于雷诺兹知道罗伦斯三人投宿在这家旅馆一事,想必也不需询问其理由。因为就连在河川对岸的基曼都知道这件事。 对城镇商人而言,他所居住的城镇,就像布下了蜘蛛网的巢穴。 罗伦斯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也坐在椅子上。雷诺兹听了点了点头。 然而,雷诺兹一直表现得很恭敬。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在猜想罗伦斯先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伦斯曾经听过喝醉酒的商人说:「同一个女人在阳光下,以及在夜晚烛光下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心想,这样的形容似乎也可以放在商人身上。 虽然雷诺兹像个苦恼不已的小店老板,但就算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苦恼到最后,决定前来旅馆寻找只是个旅行商人的罗伦斯,而且选在夜深之时偷偷摸摸前来。 雷诺兹的话语肯定省略了很多单字。 「很遗憾地,我也不是很清楚……」 「您去过里东旅馆了吧?」 雷诺兹会如此单刀直入地发言,是因为不想浪费时间吗? 还是说,这是他展开商谈的方式呢? 罗伦斯缓缓别开视线。 然后,他更加缓慢地把视线移回雷诺兹说: 「里东旅馆?」 多亏与骗人功夫超一流的赫萝一路相处下来,罗伦斯的演技才能够显得如此自然。 雷诺兹的表情之所以变得僵硬,想必是因为罗伦斯的脸皮比他想像中的厚,而感到惊讶。 「隐瞒事实对彼此不会有帮助的。我知道罗伦斯先生您去过那里。」 雷诺兹放下酒杯,然后在罗伦斯面前摊开两手掌心。罗伦斯猜想著雷诺兹的手势或许是代表「让我们坦诚相待吧」之类的意思,但在商人与商人之间,这样的手势不具任何意义。 罗伦斯开始认真思考。 雷诺兹已经知道罗伦斯去过里东旅馆,这是几乎可以确定的事实,但无论接下来话题怎么发展,还是都不要说出与伊弗的交谈内容,才是上策。 「……如果我说是被叫去闲话家常,您也不会相信吧?」 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一副不打算再隐瞒的模样说道。 就算是懂得识破人类谎言的赫萝,肯定也无法识破罗伦斯这句话的真伪。 因为世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用字遣词既是真,又是伪。 罗伦斯接著说: 「我从伊弗小姐那里听到镇上发生了什么骚动。当然了,我没忘记对她说:『在城镇发生骚动的时候,你竟然用容易遭人误会的方式,叫我到容易遭人误会的地点。』」 床上传来布料摩擦声,罗伦斯随之发现赫萝翻过身子。 他心想,赫萝肯定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才会翻身。 罗伦斯继续说: 「伊弗小姐在凯尔贝的立场想必非常特殊,感觉得出来在她镇定的外表底下,翻腾著各种情绪。只是,她并没有跟我提到这方面的事情。」 「真的吗?」 雷诺兹瞪大眼睛,迅速插嘴问道。 比起脸上浮现恭敬笑容的谦逊表情,雷诺兹此刻的表情显得有活力许多。 「真的。」 有时候佯装不知情反而能够增添说服力。 雷诺兹瞪视罗伦斯好一会儿后,终于放松身子,用力叹了一大口气。 「……抱歉。」 「不会。看您如此慌张的样子,是不是这与您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 很多时候,攻防的切换动作本身就是一种陷阱。 尽管雷诺兹露出一副松懈的样子,罗伦斯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完全相反。正因为我完全置身局外,才会如此慌张。」 雷诺兹叹了口气后,笨重地在椅子上挪动身子。 这时罗伦斯想起,珍商行因为遭受地主权力者们榨取利益,店面才会一片萧条。 生意做得好的地方总会引来更多好生意,生意不好时则是相反。 而且,一旦发生危机,平日建立的交情就会随之化为乌有。这在世上是一种常态。 在经常遇到生死难关的行商之旅中,罗伦斯也有过不少次这样的经验。 再说,在景气萧条的北凯尔贝,有这么一个能经营高利润生意的店铺,想必会招来人们的反感。在这样的状况下,雷诺兹连收买人心的资金都没有。 倘若危机发生,雷诺兹势必会被孤立。 「而且,我们家与镇上的有力人士配合往来,关系好得不得了。这件事您应该听说了吧?」 如果雷诺兹打算藉著这段话仗势欺人,那他面临的状况或许还好一些,只可惜事实并不然。 不过,雷诺兹的发言成了罗伦斯做出判断的重要线索。 雷诺兹会这么说,就表示他认为伊弗告诉了罗伦斯很多有关北凯尔贝的事情。 雷诺兹有了这样的认知,还特地选在夜深时刻偷偷前来。从这样的举动,能够再猜测出一些他的想法。 也就是说,雷诺兹认为伊弗在这次的一角鲸骚动之中,就算不是站在非常重要的地位,至少也会是站在收集得到情报的位置。 伊弗白天把罗伦斯叫去,然后像是在发牢骚似的自顾自地说不停,而雷诺兹现在展露出来的态度,能让伊弗当时说的种种话语增添现实感。 「我是听说了您好像在经营铜制品的进出口生意。」 「呵。」 罗伦斯拐弯抹角的说法让雷诺兹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搔了搔鼻子。 可能是有什么企图,也可能是受不了自己面临的状况,雷诺兹拉远了视线。 罗伦斯没有搭腔,只是轻轻啜了一口葡萄酒。不久后,雷诺兹抬起头,这么延续话题说: 「就像您前来打听的神骨一样,我本来以为可以利用一角鲸来逆转局势。」 说著,雷诺兹用手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商人露出的温和笑容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但是,雷诺兹露出的笑脸让罗伦斯看了,不禁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因为他知道珍商行陷在苦境的立场没有改变,也知道雷诺兹肯定很想摆脱北凯尔贝的枷锁。 「我抱著一缕希望前来,想说试试看能不能与罗姆河之狼搭上线,没想到……哈哈,没事、没事。真是的,来这边叨扰您一场。」 雷诺兹勉强笑笑后,一边放松脸颊的力道,一边说道。 罗伦斯找不到话语接,只能一直陪笑脸。 在这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最后是赫萝的梦呓声点醒了雷诺兹。 「啊……对,我都忘了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真是抱歉。」 雷诺兹一边道歉,一边站起身子。 他会在夜深时刻来到罗伦斯三人投宿的旅馆,或许也是因为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只剩下最后这个选择。 雷诺兹之所以会偷偷摸摸前来,或许不是因为担心被他人撞见与罗伦斯密会,可能惹来麻烦,而纯粹是因为不愿意被镇上的人,发现他陷入不得不仰赖非北凯尔贝人帮助的窘境。 这么一想,罗伦斯不禁觉得雷诺兹的松弛脸颊让人同情。 「不会,很抱歉没能帮上忙。」 「我才是呢。关于三位前来打听的事情,我也没能提供太多情报,抱歉啊。」 罗伦斯与雷诺兹两人中间隔著桌子,互相露出体贴对方的笑容交谈著。 这时,沉默突然降临,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苦笑,并互相握手。 「您下次如果有机会遇到那只狼,请帮我告诉她雷诺兹有一肚子怨言。」 「好……抱歉,我知道了。」 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旋即又收起笑容回应。 「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抱歉。那我告辞了。」 罗伦斯送客到房门口时,雷诺兹又道歉一次,才踏出与来时成对比的沉重步伐。 「晚安。」 雷诺兹披著外套,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听到罗伦斯向他道晚安,雷诺兹随即应道:「嗯,晚安。」 雷诺兹就这么走下阶梯,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 尽管雷诺兹在城镇拥有商店,并且包办著铜制品的交易,看起来似乎可以安泰一生,但背影却散发出落败者的氛围,感觉落寞极了。 罗伦斯回到房内,轻轻叹了口气后,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用手肘倚著桌面一边喝酒,一边反刍与雷诺兹的对话,不禁再次深深体会自己被卷入的事件有多么地重大。 罗伦斯会有这种感受,是因为就连商才过人的雷诺兹,竟然也会如此拚命地追查一角鲸。 不,应该这么说才对── 雷诺兹竟然「现在也」如此拚命地追查一角鲸。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罗伦斯嘀咕著,吹熄了蜡烛,走向床铺。 他穿过赫萝与寇尔共枕的床,伸手触碰自己的床铺。 躺上床并钻进被窝后,罗伦斯疲惫地叹了口气。 因为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罗伦斯眼前的景象显得模糊。在这片模糊之中,他看见躺在隔壁床装睡的赫萝终于醒来。 「好像走远了呗。」 突然之间,赫萝的身影好似在黑暗之中消失了。原来是赫萝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眸转往另一头的方向。 罗伦斯闭上眼睛,说了句:「辛苦啦。」 「不过,汝没有立刻跟咱说话,咱真是松了口气。」 赫萝在床边坐下,一脸开心地说道。 不出罗伦斯所料,雷诺兹果然踮著脚尖从阶梯折返回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罗伦斯有没有向赫萝说出真心话。 「这个嘛,我还不至于没注意到这点。」 罗伦斯笑著说道。 「毕竟我也经常这么做。」 「呵呵呵。不过,那人营造出一股强烈的哀愁感,连咱都差点上了当。实在难以想像那人居然心怀鬼胎。」 「商人这种生物,能把冷的东西和热的东西同时放进荷包里。虽然我不觉得雷诺兹背影散发出来的哀愁感是在骗人,但我想他也应当不会就此退缩。」 「商人还真是顽强的生物。」 「说得一点也没错。」 罗伦斯笑著答道,接著又问: 「不过,你觉得雷诺兹的目的会是什么?」 罗伦斯会刻意这么询问赫萝,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赫萝随即答道: 「他想与那只狐狸取得联系,所以,不会有其他的目的呗。」 「果然是这样啊……」 「汝在想什么?」 赫萝以手撑住床铺探出身子,露出坏心眼的笑容问道。 她口中这么问,脸上却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 「没什么啊,我只是在想这事情还真是有趣。」 赫萝之所以微微摆动耳朵并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想必是因为听出罗伦斯的话语一半是发自真心,一半是扯谎。 商人能够在荷包里同时放进热的东西和冷的东西。 罗伦斯一脸疲惫地用双手枕著后脑勺。 既然有了这样的藉口,就算内心感到恐惧,也可以一边说著「可怕的事情才会有趣」,一边去趟这滩浑水。 罗伦斯毕竟是个男人,就算早被赫萝识破真心,多少还是想要顾及面子。而罗伦斯光是这么想,似乎就已让赫萝乐不可支。 赫萝坐在床上,露出满面笑容。 这时罗伦斯如果回应赫萝,贤狼大人肯定会高兴不已。 不过,也只有在罗伦斯虚张声势的这段期间,贤狼大人才会觉得高兴。 若是与赫萝继续玩下去,只要她爪子稍微一抓,就能轻易拆穿罗伦斯薄弱的不实理由。至于被拆穿时会有多么凄惨,罗伦斯连想都不敢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戳破谎言,就会破坏了此刻建立在危险平衡感上的愉快气氛。 「我要睡了。」 所以,罗伦斯决定这么说,并背向赫萝躺下。 即使背对著赫萝,罗伦斯也感觉得到空气中弥漫著失望的气氛。 不过,赫萝只是大大地甩了一下尾巴,然后轻轻说了一声:「晚安。」 赫萝慢慢钻进被窝的声音传来,那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她不会做出破坏玩具的行为。 这么一来,罗伦斯只能做一件事情。 既然喜欢讨赫萝欢心,罗伦斯当然只能尽力让自己变成坚固的玩具。 隔天清晨。 虽然没有赫萝般直觉敏锐,但罗伦斯也隐约察觉有某些事即将发生。 事情就发生在赫萝有了「必须解决掉南下河川时所准备的食物」当藉口,正大口吃著特大片乳酪配燕麦面包的时候。 赫萝大口吃著面包时的开心模样,就连寇尔看了都忍不住露出苦笑。然而她却突然收起笑容,板起了面孔。 罗伦斯原本以为赫萝肯定是咬到了舌头,幸好在开口之前,答案就先进了他的眼里。 旅馆老板这时候理应忙著招呼准备出发,或用早餐的旅人,却来到了罗伦斯等人的房间。 如果只是旅馆老板前来,赫萝只要披上外套并盖住头部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罗伦斯看到赫萝使了使眼色。随即,在寇尔打开房门后,门口出现了旅馆老板与另一人的身影。 「早安,罗伦斯先生。」 响亮又具张力的声音,和对方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自信相当匹配。 对方像个贵族般,穿著上过浆、直挺的全新服装,他就是鲁德.基曼。 「……早安。」 在罗伦斯回应时,旅馆老板已经向基曼收下银币,急急忙忙离开了。 在如此忙碌的时刻被叫了出来,旅馆老板肯定觉得相当困扰,然而基曼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这般举止像是刻意在向罗伦斯炫耀,也像是一种自然表现。 「您在用早餐啊?真是抱歉。」 罗伦斯不禁觉得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旅行商人也学贵族吃早餐啊?」不过这一定是他想太多了。 对于不习惯吃早餐的城镇居民来说,刚起床立刻吃早餐本来就是一种很奇怪的行为。 「不会,我可以尽快用完早餐……有何贵事呢?」 基曼先是寄了要罗伦斯出力协助的信件,现在又特地前来旅馆找人,这要猜出目的并不难。 对基曼而言,罗伦斯没有逃跑,就表示愿意提供协助。但北凯尔贝对基曼来说,是充满背叛诱因的敌阵。基曼十之八九是前来带罗伦斯三人到南凯尔贝去。 原本露出锐利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扫视著房间的基曼,在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像是听到孩子答出有智慧的答案似的,开心地笑了笑。接著他反问道:「方便到外面谈吗?我看这里好像随时会有老鼠跑出来似的。」 罗伦斯当然明白基曼会露出苦笑的理由。 虽然在旅行生活中,老鼠是旅人独自用餐时的说话对象,但对于必须在港口城镇负责保管货物的人们来说,老鼠就像是恶魔般的存在。 基曼会这么说,应该是暗指可能有人在偷听,但也是因为他真的很讨厌老鼠吧。 「方便的话,我希望您可以退掉这家旅馆。三位的行李……喔?好像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虽然基曼口中说著「方便的话」,但罗伦斯当然知道基曼根本不会管他到底方不方便。 因为早预料到会这样,所以罗伦斯觉得无所谓。倒是房间角落的行李收拾得太过整齐,让他忍不住有点在意起来。 或许这会让人觉得罗伦斯三人曾经打算趁夜逃跑。 「那么,我在楼下等候三位。」 罗伦斯不确定基曼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这点,只见他迅速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贵族登场时动作夸大,退场时动作乾脆俐落。 基曼把贵族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哼。确实很像汝会讨厌的类型。」 「我说得没错吧?」 或许基曼有什么举止也让赫萝感到不悦,赫萝在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后,偷偷地向罗伦斯耳语。 不过,听到赫萝的发言后,只有寇尔一脸惊讶地说: 「咦……我还在想他那样子看起来很帅气耶……」 罗伦斯与赫萝互看一眼,随即同时贴近寇尔说: 「你绝对不可以变成那样!」 寇尔不停眨著眼睛,然后含糊地点了点头。 基曼不知道在与旅馆老板聊些什么,一看见罗伦斯三人下来,马上以挖苦的口吻说: 「好了,我们就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口坐上马车吧。」 基曼一定已经知道罗伦斯收到过伊弗的信,而且也知道他从后门搭了伊弗派来的马车。 不过,当罗伦斯告诉基曼他与伊弗是朋友时,就已经暗示了自己可能是伊弗的密探。 尽管如此,基曼还是判断罗伦斯有利用价值。 「很遗憾地,这次没能够为三位准备有车篷的马车。啊,请上车。」 就算没有车篷,停在旅馆前方的六人座马车也够气派了。 马夫是个满脸胡须的独眼老人,老人轻轻瞥了罗伦斯三人一眼后,一言不发地望向前方。 有些船夫从事跟海盗没什么两样的生意。据说他们在受伤或告老退休后,由于忘不了大海,留在港口城镇工作的大有人在。 老人握住缰绳的左手少了小指和无名指,手背上满是伤痕。 看得出来老人的口风一定很紧。 马车上的两排座椅彼此相对,罗伦斯三人坐在面对行进方向的座位,基曼则是坐在另一边。 「那么,请到港口。」 听到基曼这么说,马夫静静地点点头,开始驾著马车前进。 「好了,就来说说我一大早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是因为在敌阵交涉会比较有利吗?」 听到罗伦斯的反击,基曼僵著一张笑脸,顿了顿手边的动作后,一脸佩服地点了点头。 虽然基曼的态度还是没把罗伦斯放在眼里,但一定感到很惊讶。 他一定在想:「奇怪?我不是已经把罗伦斯的胆子吓破了吗?」 当然了,如果不是赫萝陪伴在身边,罗伦斯肯定早就表现出畏畏缩缩的样子。 「是的,没错。当镇上发生骚动时,为了防止骚动扩大,像我们这种立场的人暂时会无法渡河。由于无法渡河,所以我们通常会靠箭书互相联络,但因为这次南北双方都很焦急,所以现在决定在三角洲上议论怎么解决纷争。我们年轻一辈负责打头阵,其他人现在应该正在和地主们交涉议会日程和形式吧。」 像基曼这种充满自我表现欲和升官欲的人们,此刻肯定竞相来到了北凯尔贝。 然后,这些人肯定各有所谋,企图在这场骚动之中抬高自己的身价,以及提高所属公会或商行的知名度。 基曼之所以没有与这些人在一起,或许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拔得头筹,得到了与伊弗取得联系的门路。 「造成骚动的原因是一角鲸,没错吧?」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基曼这回没有显得惊讶。 他反而是一副「这样就好沟通了」的开心模样点点头说: 「是的,没错。据说一角鲸的角比小鸟心脏的血液更具有治疗痛风的效用。光是这点,就能够想像出贵族有多么想要得到一角鲸。」 「是啊。贪吃是教会认定的七大罪行之一,而神明给予这些贪吃者的惩罚,就是让他们染上痛风。」 罗伦斯表现得非常从容,甚至还能够在话中带些挖苦赫萝的意味。 虽然基曼的话语处处暗藏玄机,罗伦斯还是会感到恐惧,但此刻罗伦斯已经不再抱著多余的恐惧感。 「那些常驻镇上的贵族御用商人,想必已经派出快马通知各自的主人了吧。不过,我们早就列出所有想得要一角鲸的贵族名单了。」 「您是说已经做好迎战准备,是吗?」 基曼眯起眼睛,莞尔一笑说: 「是的。」 马车穿过小巷,来到河滨的大马路上。 一旦限制渡河,就算限制时间不会太久,还是会有很多人感到困扰。 渡河限制似乎已经解除,在宽广的河滨大马路上,可看见好几艘载满乘客的船正横越河川。 「对了。」 基曼任由带著腥味的海风轻拂他柔软的金发,询问道: 「您跟伊弗小姐聊到了哪里?」 现在是罗伦斯与基曼交谈的分水岭。 在这个时刻,罗伦斯顺利地露出满面笑容,装傻说: 「呃……跟伊弗小姐?」 基曼的太阳穴在这瞬间轻轻抽动了一下,而罗伦斯当然没有错过这一幕。 「没事,我太失礼了。」 说罢,基曼板著脸面向河川,陷入了沉默。 基曼肯定早就根据罗伦斯的行踪,猜出罗伦斯与谁见了面。 而且他应该打好了如意算盘,准备从罗伦斯口中问出真相,让罗伦斯正中陷阱,再用绳子牢牢拴住罗伦斯的脖子。 如今这样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基曼才会突然沉默不语。 也可能是他发现罗伦斯不是能够任意操控的木偶,所以正在思考是否应该表现出更重视罗伦斯的态度。 罗伦斯在基曼陷入沉默后,立刻主动开口说话。不过,他不是为了击溃基曼。 「说到伊弗小姐,我在黄金之泉跟她聊到了一些。」 「……聊到了什么呢?」 基曼稍微看了罗伦斯一眼。 从他眼里流露出不把人当人看的冷漠目光,那是为了自我利益而统治商人的人物,才会有的目光。 「她说,世上最教人困扰的事情就是──被人强迫推销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基曼在这时第一次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他展露笑颜说:「我想也是吧。」 罗伦斯丝毫没有与基曼敌对的念头。 之所以会说出暗示伊弗告诉过他被地主儿子追求的事,是在表明自己虽然隐瞒与伊弗交谈的核心内容,但不会隐瞒与伊弗见过面的事实。 也就是说,罗伦斯想表达的是:「接下来就要看你有没有诚意。」而这讯息肯定也顺利传达了出去。 虽然基曼仍然保持著沉默,但光是得到这样的回应,罗伦斯已感到满足。 因为罗伦斯知道基曼错估了他这颗棋子的重要性,所以需要时间变更布局。 到达渡船口后,罗伦斯等人坐上了渡船,准备前往南凯尔贝。 在等待基曼支付所有人的船费时,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然后一脸开心地说了句:「少在那边得意忘形。」 虽然知道赫萝应该是在夸奖自己表现得还不赖,但罗伦斯当然不会因此得意起来。 因为,尽管他觉得自己表现尽善尽美,手掌心却是布满汗水。 排列整齐的建筑物,铺上平整石块的路面,以及与北凯尔贝截然不同、却又无比熟悉的城镇光景,让罗伦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来到了敌阵。 「那么,我们走吧。」 在基曼的带路下,罗伦斯三人一步一步朝向敌阵深处走去。 # 第六幕 「我保证不会造成三位的不便。」 基曼带领罗伦斯三人来到一栋五层楼高的旅馆,这间旅馆离罗伦斯所属的罗恩商业公会总行不远。 看见熟悉的入口处设计,以及同样让人觉得熟悉的内部装潢,罗伦斯心想这里或许是隶属罗恩公会的旅人经常利用的旅馆。罗伦斯等人被带到了一间面向中庭的三楼房间。 这里的房间好得没话说,比起伊弗介绍的北凯尔贝旅馆,这家旅馆的环境好上太多,而且居然还不用支付住宿费。 不过,就算受到再好的待遇,也不可能完全相信基曼说的话。 想必基曼的意思是说,他会在不造成不便的状况下,监视罗伦斯三人。 「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旅馆老板。还有,方便的话,外出时请告知旅馆老板要去哪里,这样就能够避免因为找不到人而造成不幸。」 罗伦斯本以为会被限制外出,这时不禁有些意外。 不过,反过来说,基曼宽容的态度是在彰显他的自信,表示他已经想好完善的方案,就算罗伦斯外出或是与他人密会,他也不会在乎。 而且,罗伦斯相信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把这些思绪藏在商人的面具底下,并回答道:「我知道了。」 「那就请在这里悠哉度过一阵子吧。」 基曼笑著说道。罗伦斯还来不及回应,基曼就已经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罗伦斯一脸惊讶地凝视著关上的房门。 他还以为来到这里之后,基曼一定会说明关于在这次事件中,自己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然而基曼走得却是如此乾脆,这让罗伦斯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搞什么啊。」 罗伦斯搔了搔头,叹著气说道。随即他发现赫萝已经很享受地躺在床上,而寇尔则是惊讶地摸著床铺。 「你在做什么?」 寇尔回过头来,炯炯有神地说: 「这……这里面塞满了棉花!」 「棉花?」 「汝也快来躺躺看呗。感觉软绵绵的,就好像躺在云朵上。」 如果要住在床铺塞满棉花的房间,肯定得支付昂贵的住宿费。 从基曼志在必得的表现,以及「想要得到报酬,就用劳力来换」的原则看来,他会愿意免费让罗伦斯住在如此高级的房间,就表示他打算派给罗伦斯的工作能够带来相同的利益。 这让罗伦斯感觉到这笔交易在观念上的重要性,变得越来越具体。 他这才发现房间的装潢也是相当气派。 走近木窗一看,看见木窗结构紧密,连风儿都钻不进来。若是打开木窗俯瞰中庭,还能饱览在这个寒冷季节绽放的各种花朵。 「……」 要是在旅馆用餐,说不定能吃到一桌高级的餐食。 罗伦斯也听过这种手法。 如果只是提供符合对方身分的利益,对方只会付出符合利益的劳力。 必须提供压过对方气势、足以让对方畏缩的利益,才能够随意操控对方,并期待对方付出超其所能的劳力。 理应已经赶出视野之外、盖上盖子的恐惧心,此时再度爬上罗伦斯心头。 至少应该先听基曼说明才对。 罗伦斯把视线从中庭移回房内。就在这时── 「大笨驴。」 罗伦斯发现赫萝就站在他身后,吓得差点跌出窗外。 「你、你干嘛──」 「咱才想问汝在做什么吶。汝怎么又露出在烦恼事情的表情?都免费住到汝的荷包根本负担不起的房间了,此时不坦率地让自己开心点,更待何时?」 赫萝一脸受不了地说道。 寇尔在赫萝身后,露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在塞满棉花的床铺上慢慢坐下。 「没这回事……」 见罗伦斯说不出话来,赫萝用食指顶了一下罗伦斯的胸口,说道: 「汝在这方面真的太弱了。基本上,汝觉得那个讨人厌的小子为什么不做说明,就离开房间呢?这次可没有人像昨晚那样躲在门外偷听。就这点来说,那小子挺有趣的。」 赫萝一边越过肩膀看向房门,一边露出尖牙说下去: 「如果汝的说明无误,那小子到现在应该还在怀疑汝才对。毕竟汝的确跟那只狐狸有关联,那小子为了让汝变成他的棋子,而把汝带到自己的阵地时,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呢?他应该不要绑住汝,好确认汝的行动,不是吗?」 虽然赫萝的意见很有道理,但这点并不能解释基曼为什么不做任何说明。 「因为不信任我,所以没做说明,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赫萝听了露出笑容,但脸上却不带任何笑意。 这表示罗伦斯没有说出正确答案。 赫萝拉著罗伦斯的胡须,当作是答错的惩罚。 「被带到至今仍不知是敌是友的地方,连个说明都没有,就被丢在这里,一般至少会知道应该怎么做呗?汝自己到了城镇后,不也会先收集情报吗?」 寇尔在后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聆听著赫萝的授课。 赫萝之所以刻意在这里如此说,肯定是要让罗伦斯为了不在寇尔面前丢脸而拚命思考。 罗伦斯心想:就算你没这么做,我也知道要动脑思考。 然而,他还是想不出基曼不说明的理由。 看著罗伦斯支支吾吾的模样,贤狼放开他的胡须,在胸前交叉双手,说道: 「去找知情者询问、或是找信得过的家伙谘询──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这时的反应应该都不会相差太远才是呗。说明白一点,这就像凭著心中的地图,走在陌生的土地上一样。人类和动物的心都是看不见的东西。不过,只要对方一有什么动静,就能够从举止之中,观察出对方握有什么样的地图。就像观察咱的耳朵和尾巴,或是汝的胡须一样。」 尽管知道赫萝是在开玩笑,罗伦斯还是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胡须。 「重点就是……」 都已经给这么多提示了,罗伦斯如果还答不出来,赫萝肯定会牵起寇尔的手前往约伊兹。 罗伦斯在千钧一发之际,在赫萝说话的空隙插了嘴: 「他想知道我陷入焦虑之后,会去找谁商量,对吧?」 「……」 赫萝没有接话,想来是硬生生吞回了对罗伦斯迟缓回答的斥责吧。 「真是的……那小子刻意把咱们关进设备如此完善的房间,也是──」 「为了让我们感到害怕。」 赫萝耸耸肩,微微摆动耳朵后,向后转身。 认真听课的寇尔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啦,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听到突如其来的问题,寇尔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不过,为了回答问题,他拚命动著脑思考,而赫萝则是甩著尾巴,反而像是希望听到罗伦斯的答案。 这就像在小狗面前丢出骨头一样。 尽管知道赫萝的企图,罗伦斯还是忍不住朝著骨头扑过去。 现在是贤狼主导一切。 两只愚蠢的雄性正被她放在手掌心上互相较劲。 「表现出目中无人的态度,跟平常一样过日子。」 结果是罗伦斯快了一步。 罗伦斯看到寇尔也正要开口,心里明白自己只是险胜。 赫萝望著寇尔好一会儿,缓缓转身面向罗伦斯,露出像是在说「表现得还可以」的笑容。 「如果我们下定决心协助基曼,就没必要害怕,也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巢穴、自己的家,而不是敌阵。」 赫萝听了,彷佛得到期待已久的宝物似地,满足地点了点头,并微微摆动著耳朵。 罗伦斯将视线越过赫萝,朝寇尔问道:「你的答案跟我一样吗?」同行的少年笑了笑,但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而且,如果这个即将被托付重大任务的家伙,表现得像是要被重责压垮似的,汝说委托人会怎样想?他能够安心托付任务吗?」 因为罗伦斯至今都是独力做生意、独自苦恼,所以一直没有特别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罗伦斯鲜少会在乎如何用人,而一碰上这方面的事情,思考就会陷入瓶颈。 在双手可及的范围内,罗伦斯对自己的战斗力还算有自信。 然而,世上有许多人战斗时,会拿著比手臂还长的长枪和弓箭。 而且,战斗的胜负,有时候是由手无寸铁的指挥官下达的指令来决定的。 赫萝在漫长岁月中,一直是群体的首领。 明明身子娇小纤细,看起来却有两、三倍那么大。 「不过,咱如果是那小子,就不会做这种磨磨蹭蹭急死人的事情了。」 赫萝心满意足地笑笑,嘴唇底下的雪白尖牙随之露出。 「咱是赫萝!约伊兹的贤狼赫萝!」 赫萝双手叉腰,抬头挺胸地这么说。 听到赫萝许久不曾说出的这句台词,罗伦斯不禁觉得:这种忍不住想自夸的举动,果然很符合赫萝的作风。 不过,看见寇尔一脸倾慕地注视著赫萝,罗伦斯又觉得这样或许正好。 如果表现得太像贤狼,赫萝就不能放心地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自夸。 「那么,汝啊,咱们该怎么做呢?」 这才是赫萝的真正目的。 罗伦斯说出赫萝期望的答案: 「到外面悠哉闲逛。」 「嗯。还要尽量表现出目中无人的样子。」 赫萝微微移开视线,斜眼凝视著罗伦斯。 赫萝这么做,表示她很在意罗伦斯会不会看穿她的真心话。 罗伦斯不禁有种想故意忽略的冲动,这或许是一种轻微的病态吧。 「那这样,我想想啊。不然我们去参观教会保管的一角鲸好了。」 罗伦斯话中有点开玩笑的意味,这是为了强调这是出自他本身的提议。 寇尔显得有些惊讶的样子,赫萝则是刻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罗伦斯只能佩服地心想:真是的,怎么有人这么懂得利用状况。 「而且,我们来这里的途中,不是看到教会门口围起了人墙吗?所以只要开口要求,应该能进去参观才对。」 明明与伊弗可能有关联,还去参观骚动起因的一角鲸,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像在暗示背叛的可能性呢?其实不会。 如果罗伦斯打算背叛基曼等人,就没有理由故意做出引起基曼等人注意的举动。 当然了,这只是假设性的说法,若是仔细思考,或许也能推敲出藏在事实背后深处的真相。 「要去吗?光是吃吃喝喝,也会觉得无聊吧?」 赫萝骄傲地说自己是贤狼赫萝。 这确实是她历经大风大浪,直到有资格自称贤狼,才能做出的宣言。不过,她宣言的方式还有著孩子气的天真。 这样的举动包含了两个事实。 身为贤狼的赫萝有自信面对一角鲸。同时,这代表直到现在,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一角鲸感兴趣。 这大概就是赫萝的心境吧。 不,从她高兴的模样看来,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哎,以汝的程度来说,算是很不错的提议呗。」 听见赫萝以极度不爽的挖苦作结,让罗伦斯知道自己的表现得到了满分。 寇尔也从床铺站起身子,急急忙忙做起准备。 这样的三人队伍说有多奇妙,就有多奇妙。 至少现在三人同在的这里,是让罗伦斯感到安心的避风港。 不出所料,罗伦斯告诉旅馆老板想要参观一角鲸后,随即被告知「只要去教会报上基曼的名字就好」。 基曼肯定料到了这件事。 虽然没有特地向赫萝确认,但罗伦斯知道离开旅馆后,有几人尾随著他们。 教会面对南凯尔贝的主要街道,是镇上最气派的建筑物。 南凯尔贝与北凯尔贝不同,这里的建筑物高度受到限制,也统一规定不得过度装饰。在层层规定之下,就只有教会的建筑物完全展现了庄严及美感。 教会的钟塔朝向天际高高耸立,远远高过其他的建筑物。塔顶的吊钟被擦拭得闪闪发亮,想必就是从塔底仰望,也能看到那耀眼的光芒吧。面向道路的气派大门采用厚重木门,一看就知道开关门会非常费力,木门上钉满了铁铆钉和铁片加以补强。就是再可怕的恶魔成群来袭,肯定也撞不开这样的大门。 每一栋教会建筑物都是以巨石建造而成。在正门上方,装饰著描述圣经故事的雕刻;充满慈悲心的天使正朝向穿过大门的人们投以温柔的目光。 所谓「气势逼人」,就是在形容这样的建筑物。 走进森林或深山时,时而会看见彷佛为了支撑天空而生长的巨树。 这些巨树大多是该地区的神明或精灵寄宿其中的圣树,若是站在圣树前方,人们就会很自然地挺起背脊。 然而,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在与人们无关的地方、靠著与人们无关的力量生长而成的巨树,而是人们在自己的土地上、靠著自己的力量建造的教会。 而且,存在教会里的神明,不是会用尖牙利爪撕裂人们的神明,而是与人类拥有相同外表、充满慈爱的神明。 和教会的神明相比,对著瀑布或泉水祈祷、敬仰蟾蜍、把动物长嚎声视为精灵声音而害怕发抖的异教徒之神,或许确实比较野蛮,也是会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的存在。 就算身旁有赫萝这样的存在,罗伦斯还是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被赫萝粗鲁地拉了一下耳朵,罗伦斯肯定会一直沉浸在教会散发出来的庄严之中。 「喏,还不快进去。」 教会前方围起了人墙,罗伦斯竖起耳朵一听,听见大家都在讨论一角鲸的话题。人们的嘴巴不能拉上拉炼,所以风声也就这么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 然而,尽管大家争相目睹一角鲸,却被守在教会门口、手持长枪的士兵阻挡在外。 罗伦斯与寇尔被赫萝拉著穿过人墙爬上石阶,三人刚来到入口处时,就被士兵的长枪挡住了去路。 「教会现在正在执行圣务,不得进入。」 权力是不可思议的无形力量。 「我是罗恩商业公会的人,得到了基曼先生的许可而来。」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两名士兵互看了一眼,随即像是担心随便把人赶走会惹来麻烦般不甘愿地收起长枪,并催促罗伦斯三人走进教会。 「打扰了。」 罗伦斯展露笑颜说道,然后拉著到现在还一脸不悦的赫萝走进教会。 寇尔似乎也一直很紧张的样子,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寇尔边走还边拉著赫萝的长袍衣角。 「好安静喔。」 虽说是教会,但规模如此庞大,简直差不多可以称作城堡了。 盖在乡间山区的城堡,多半都是既狭窄又黑暗,还会看见猪只和山羊在城里走来走去。不过,这里是有品味的都市城堡。 穿过入口处后,可看见用了鲜艳色彩的颜料,画上圣经某段故事插图的圆形天花板,以及雕刻著世上不曾见过的奇怪生物图样、彷佛在强调这里不是凡俗世界似的梁柱。 教会的窗户很少,可看见燃烧著的蜡烛发出微弱烛光。不过,为了避免壁面和壁画被碳黑破坏,所以教会里使用不太会产生黑烟的高级蜜蜡。 罗伦斯回头一看,看见了许多民众即使被两名士兵阻挡,仍拚命想要往教会里头看。 的确,要是平时就享有这样的特权,也难怪教会的高阶圣职者或权力者们会变得骄傲自满。 「好像放在最里面吶。」 赫萝一边皱著鼻子嗅味道,一边这么说。 就算规模变大,教会的基本构造还是不会改变。 只要直直往前走,想必就会抵达圣堂,而像是圣遗物之类的特别物品,应该都会被安置在圣堂里的祭坛底下或后方。 罗伦斯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直直注视著教会最深处的赫萝已经走了出去。 她就像受到什么神秘力量牵引似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然后,赫萝准备打开同样雕刻了庄严图样的房门。就在此时── 「什么人?」 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连赫萝也吃惊地缩起身子。 不,赫萝不可能有感到意外的时候。 她是太过专注,而忘了注意周遭的动静。 毕竟这个生吃其肉就能够长生不老、赫萝很久以前也曾经追查过的传说生物,现在就近在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卫兵跑哪儿去了?」 一名身穿乳白色长袍、不胖不瘦、鼻梁高挺的高个子男子说道。 男子露出一百人看了全都会说「一看就知道是圣职者」的神经质表情,声音也如杀鸡时的惨叫般尖锐。 「抱歉让您吓了一跳。是罗恩商业公会的鲁德.基曼先生介绍我们来的。」 罗伦斯在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先报上基曼的名字,然后很快地说: 「联络上好像出了什么错的样子。」 没有一个地方比教会更重视程序和规矩。 不过,比起写在纸上的程序和规矩,教会更重视人际关系。 「什么……罗恩公会?啊,抱歉、抱歉。」 男子一下子激动起来,但也很快地恢复镇静,并对从走廊深处跑来、不知发生何事的士兵做起说明。 站在入口处的两名士兵一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罗伦斯心想:这种状况似乎经常发生的样子。 「咳!我是这所教会的副祭司──史恩.纳崔。」 「我是隶属于罗恩商业公会的克拉福.罗伦斯。这位是与我一起旅行的……」 「咱是赫萝。」 「我是托特.寇尔。」 赫萝把注意力放在门后,寇尔则是恭恭敬敬地道出姓名。 商人、打扮像修女的少女,以及衣著破旧的少年。 虽然这是很奇妙的组合,但对于几乎一整天都在教会里度过的人来说,或许凡俗世界里的一切都一样奇妙。 男子没有露出感到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三位来到这里,是想要祈祷什么吗?」 世上没有人比教会的圣职者更会用这种明知故问的态度问话。 罗伦斯轻轻咳了一声,这么回答: 「不是,我们听说一角鲸被送进了教会,在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一角鲸。」 「这样啊……」 说著,纳崔助祭司露出打量人的目光凝视起罗伦斯。 纳崔会这么打量人,无疑是在计算要向罗伦斯索讨多少捐赠金。 「方便请教三位的目的吗?因为啊……」 罗伦斯打算回答时,纳崔阻止了他,并继续说: 「关于搬进本教会的东西,我们到现在还辨别不出是神圣之物,还是邪恶之物。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出自神明之手,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异形之物。现在祭司大人借助神明的力量做了安置,就算是罗恩商业工会的基曼卿的介绍,我们还是很为难。」 虽然罗伦斯很习惯听到这种长篇大论的发言,但赫萝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罗伦斯不得已,只好露出笑容走近纳崔,一边把手伸进外套内侧,一边说: 「老实说,基曼先生有请我帮他向神圣伟大的神仆──纳崔大人问好。」 然后,罗伦斯保持递出文件的姿势,握住纳崔的手。 「……我确实收到您的传话了。」 纳崔冷漠地回应,跟著又咳了一声。 「那么,虽然那样东西正在教堂进行神圣化作业,但还是破例让三位参观一下吧。」 「谢谢您。」 罗伦斯夸大地道谢后,纳崔露出一副心虚接纳的样子点点头,走到赫萝所在的门前,取下门栓,打开门说: 「我目前仍在修行中,所以禁止直接观看。」 纳崔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解读成「因为异形之物太可怕,所以不敢直视」。 也可能是因为接受了贿赂,所以没有勇气踏进圣堂。 不管纳崔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准备跟在赫萝后头踏进圣堂的罗伦斯,都忍不住露出淡淡的苦笑。 不过,他的苦笑并非针对令人作呕的圣职者。 而是因为看见门关著的时候,赫萝明明一副恨不得马上冲进去的模样,现在门打开了,却变得踌躇不前。 「进去吧。」 罗伦斯轻声说著,伸手推了赫萝一把。 赫萝很久以前追查过一角鲸,就表示她曾想让某人吃到一角鲸的生肉。 那个人是赫萝几百年前在帕斯罗村遇到的村民吗?还是旅途中遇到的其他人呢? 赫萝最后肯定没有找到一角鲸的生肉,而那个人肯定已经死去。 当时赫萝已经预料到那个人死期将近吗?还是那个人是在旅途中突然丧命? 罗伦斯不知道答案是哪一方,但他知道赫萝与那个人一定没以笑脸分手。 不过,那个人或许露出了笑脸吧。 因为直到现在,赫萝在一角鲸面前仍然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就是……」 寇尔喃喃说道。 在层层排列、有数百个座位的长木椅之间,有一条直直延伸的石地板走道。 走道上铺著褪色的地毯,散发出彷佛通往天国似的神圣感。 走道尽头有一面必须仰望才看清全貌的高大墙壁,墙面上用彩色玻璃拼凑组合,描绘出宏伟的神像,而两端则描绘著赞颂神明荣耀的天使画像。 神像下方──也就是神明脚边设有圣职者引导民众的祭坛,祭坛下方摆设著巨大的棺木。 即使从远方看去,也能够隐约看见异形的一小部位。 巨大的棺木里似乎装了水。在发现棺外的动静后,活生生的传说动了一下,水花随之溅出。 同时也传来了敲打木头的声音。那是异形用直挺的白角敲打棺木边缘的声音。 「这东西真的存在耶。」 罗伦斯三人都没能够踏出脚步。 俗话说好奇心会害死猫,而商人的好奇心之旺盛,就连神明都敢杀害。 然而,罗伦斯难以靠近一角鲸。 他现在似乎能够明白,为何世上会流传著吃了其生肉,就能够长生不老的传说。 「要走近一点看吗?」 罗伦斯一伸手搭上赫萝的肩,赫萝就惊讶地回过头来。 「……」 然后,她沉默地摇摇头,重新面向前方。 赫萝面无表情地注视著一角鲸,彷佛像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 「那、那个也是神明吗?」 寇尔轻声说道。 罗伦斯这才发现,一直抓著赫萝衣角的寇尔,不知何时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啊?」 罗伦斯这么询问身边的赫萝,赫萝便露出恼怒的神情。 他当然看得出来赫萝的表情是在说「干嘛问咱这种问题」,但除了赫萝,没有其他人能够回答,所以他也没辄。 「至少能够确定那是属于正常生命圈里的生物呗。不属于正常生命圈的存在,会散发出独特的味道,但那东西没有。」 赫萝刻意哼了一声,然后一脸落寞地转向罗伦斯与寇尔。 发现赫萝的举动代表著什么意思后,寇尔慌张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罗伦斯把手放在寇尔头上,一边说:「别理她那种没品的恶作剧。」一边看向赫萝,结果赫萝一脸不悦地别过脸去,丝毫没有打算反省的意思。 「不过,以那个大小和这般程度的护卫……」 赫萝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她在鼓舞罗伦斯时曾说过:「事到紧要关头时,只要抢走一角鲸就好。」看来她似乎是打算来真的。 「那不是个假设而已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坏心眼地笑笑,微微倾著头说: 「如果光凭假设就能够让汝不再畏怯,那咱就轻松多了。」 「……」 的确,如果确定随时都能抢走一角鲸,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问题是要从哪里进来呗。」 「撞破大门怎样?」 「那扇门要是牢牢关上了,咱不确定撞不撞得破。」 罗伦斯想起利用铁片和铁铆钉做了补强的正门。 事实上,教会里摆放许多高价品,万一发生了战乱,教会将会是第一个受到攻击的目标,人们也会把教会视为最后的堡垒而躲进教会。 所以,教会建盖正门时,势必会以能够承受攻城器的攻击为第一考量。 赫萝再怎么厉害,想要突破正门可能还是有些难度。 「如果从那里进来呢?」 说著,寇尔指著位于一角鲸上方远处的彩色玻璃墙。 虽然教会里也有采光窗户,但如果考虑到赫萝的巨大身躯,恐怕也只能利用那面彩色玻璃墙不可。 「那样可能会遭天谴喔。」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兴味盎然地从喉咙发出声音说: 「咯咯。如果撞破那面墙跳进来,应该挺痛快的呗。」 令人害怕的是,赫萝这么说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不过,以实际面来说,这么做并非完全没有危险。 「照现状看来,恐怕只能从那里进来吧。不过……那面玻璃本来就是为了不让墙壁崩塌,才那么设计。要是随随便便破坏它,状况恐怕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唔?」 像恶作剧的孩子般开怀笑著的两人,这时一同望向了罗伦斯。 「规模如此庞大的建筑物,不能全部用石头建盖。要是重量一直增加上去,建筑物就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为了预防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有些部位会采用玻璃来减轻重量。喏!你仔细看一下,那里不是有好几根铁柱子支撑著上面的大梁吗?要是随随便便撞破玻璃,可能会从大梁那里开始崩塌。」 大圣堂一定会有彩色玻璃画像。然而罗伦斯在得知这是基于如此实用性的理由时,感到失望极了。 当时他甚至有些感伤地心想:就是神明所在的圣堂,也无法超越世间结构。 「哎,到时候再想办法就好了。而且……」 赫萝顿了一下后,一边露出有些受不了罗伦斯的表情,一边接续说: 「只要汝够努力,咱就不需要冒险。」 赫萝说的一点都没错。 罗伦斯像是吃了黄莲似地满脸苦涩,让视线在空中游走。寇尔轻轻笑说:「罗伦斯先生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但被赫萝以玩笑话带过。 「好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免得引起纳崔副祭司的疑心。」 「嗯。」 「是。」 虽然两人都给了回应,但罗伦斯有些在意两人的态度,再度开口问道: 「真的不用靠近一点看吗?」 寇尔一边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一边说:「真的不用了。」 赫萝则是有点困扰地说:「无所谓。」 对两人来说,或许在不同涵义上都觉得「害怕」吧。 而且,就连罗伦斯都感觉到这个头上长了角的庞然大物,散发出不知为何物、让人难以靠近的氛围。 他似乎能够了解纳崔为什么会找藉口避免进入圣堂的心情。 一角鲸一直都是只存于传说中的生物。 据说只要生吃它的肉,就能长生不老,把它的角熬煮来喝,就能医治万病。 这样的生物确实存在。 而且,虽然不确定是否具有效用,但其存在确实配得上传说中的描述。 这么一来,罗伦斯只能下定决心。 既然赫萝都提起能够闯进这里的话题了,事到如今罗伦斯当然不能还想夹著尾巴逃跑。 向纳崔道完谢后,罗伦斯看著他忙于关门的背影,忍不住开口这么说: 「确实是非常符合传说的存在。相信一定会有很多人会为它著迷。」 纳崔「咚」地一声把门栓扣上后,边转身边露出畏惧得就要哀号似的表情说:「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一角鲸被送到这里来,肯定让教会很头痛。 教会人士因为有了神明当靠山,所以是很多人害怕的对象。 不过,这世上确实存在著连神明也不畏惧的人。 以活生生的传说来交换金钱,这样的行为就等于把传说中的一角鲸与多数商品一概而论。 神经粗到能到做出这种行径的人,恐怕已经不能算是这世上的生物了。 再次来到人山人海的主街后,罗伦斯总算能够好好地呼吸。 「不过……」 罗伦斯挺起胸膛看向身旁的赫萝。 她从长袍底下投来了感到惊讶的天真目光。 「我都不怕把你当成抵押品了。」 赫萝并非真能够读出他人的心声,所以她应该不知道罗伦斯究竟是想了些什么,才会说出这句话。 不过,光是听到这句话,贤狼似乎就马上掌握住罗伦斯内心有过什么样的挣扎。 听到罗伦斯自白把贤狼当成抵押品,寇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赫萝没有理会寇尔,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这样汝就什么都不怕了呗?」 人潮之中,赫萝一边说话,一边趁势贴近罗伦斯。 这时,赫萝让自己的手轻轻滑进罗伦斯手中。罗伦斯不禁心想,确实没有什么事情比把赫萝当成抵押品还要可怕。 罗伦斯笑笑后,夹杂著叹息声朝向寇尔说: 「真是的,贤狼说的一点也没错。」 寇尔不停点著头。他先看了看赫萝,又看了看罗伦斯,跟著又点了一次头。那模样看起来有趣极了。 这天到了傍晚,在罗伦斯等人用餐时,基曼再次前来敲门。 旅馆为三人准备的餐食果然十分丰盛,赫萝直率地开心享受大餐,寇尔则是不时被食物哽住喉咙。 不过,基曼会选在晚餐时间前来,就证明他没有把罗伦斯当成能够任意操控的木偶。 因为如果想要让麻烦的对手稍稍掉以轻心,就应该刻意选在对手刚起床的时候,或是用餐时出击。 「一起用餐好吗?」 罗伦斯镇静地一边拨去沾在手上的面包屑,一边问道。基曼露出笑脸,将双手举到与肩同高,婉拒道:「多谢您的好意。」 「方便的话,我想请罗伦斯先生一人到这边来。」 罗伦斯当然完全没有要忤逆基曼的意思。 向赫萝与寇尔使了眼色后,罗伦斯默默地站起身子,与基曼一起来到走廊。 多亏有寇尔在,才不用让赫萝独自用餐──光是这件事,就在罗伦斯心中形成莫大的支持。 要是这么告诉赫萝,她肯定会受不了罗伦斯的瞎操心。 「那么,关于那件事情……」 踏进另一间房间后,基曼立刻这么切入话题。 刚踏进房间时,罗伦斯还以为这里是仓库,但后来又觉得可能是基曼独自沉思的房间。烛光照射下,罗伦斯看见堆叠的木箱以及捆成束状、看似航海图的纸张,这些东西上头都写著罗伦斯不曾见过的文字。 「我们想请罗伦斯先生为我们传递情报。」 基曼用了复数的第一人称,这是在威胁吗?还是纯粹是事实? 为了不忘自己是个旅行商人,罗伦斯决定站著与对方交涉。 「方便请教原因吗?」 「那当然。老实说,我们原本不是要委托罗伦斯先生这个任务。」 罗伦斯心想,那是一定的吧。 「当初我们是想找珍商行,您应该认识吧?帮我们传达意思的候选名单之中,原本就有珍商行的老板──泰德.雷诺兹。原因是──」 「他想要逃离北方,摆脱榨取他商行利益的巨大结构。」 基曼点点头,接续说: 「他想要与我们取得联系,而我们如果拉拢他,也有铜贸易的利益可图。所以,他就成了第一候选人。而且,他跟波伦家的关系也不会太差。毕竟他在罗姆河进行进出口交易,所以八成跟那只狼合作过。」 罗伦斯的脑海里最先浮现了岩盐。 珍商行都能够把货币送到温菲尔王国了,回程时就是运回岩盐雕像也不稀奇。 这么一来,对于昨晚雷诺兹满头大汗地跑来房间的举动,就能够有不同的解读。雷诺兹自身肯定很头痛不知道该与哪一方合作,才能够帮自己带来最大利益。 雷诺兹一定以为南凯尔贝的基曼等人会主动前来联络,没想到却等不到人。然后,他思考了原因,很快地就想到有一个更适合的人选出现。雷诺兹绞尽脑汁,打算在南、北凯尔贝的阴谋结合之处,绑上自己的荷包绳。他会在昨晚那种时间慌慌张张前来,而且糗态尽出,说不定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雷诺兹背影所散发出来的哀愁感,或许是表现出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没出息的心情。 「我们的目的,是利用一角鲸买下所有北凯尔贝的土地所有权。」 「不过,必须避免北凯尔贝利用一角鲸的利益握住凯尔贝的霸权。」 基曼点了点头。 他脑海里一定直接画出了伊弗描述的构造。 不过,罗伦斯并不会因此觉得伊弗很了不起,也不会觉得基曼太没有创意。 因为在完全无法信任对方的状况下,如果还想要同坐一桌进行商谈,这会是最合理的构图。 这么一来,罗伦斯总算明白了伊弗找上他的真正原因。 这场赌局之中,不能挑选一个完全不了解北凯尔贝与南凯尔贝衔接点的人。 中间立场的人必须是个就算背叛其中一方,也不足为奇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形成双方对等的状况,也能够与对手同坐一个赌场。 接下来双方就得比赛,看哪一方能让这个仲介者出手协助。 就是这么回事。 「北凯尔贝地主家族的男子非常执著于波伦家的当家,我们当然要好好利用这点。只要波伦家的当家不背叛我们,不管对她来说,还是对我们来说,都会带来很好的结果。只是……不知道事态会怎么演变就是了。」 罗伦斯也知道伊弗拥有复杂的利害关系。 这样的利害关系会起什么作用,完全无从得知。 就像炼金术师的锅炉一样。 「情报传递员不但能够变成我方的同伴,视状况而定,也能够站在对方那一边。这样的人才最适合这个任务。如果不是这样的人才,罗姆河之狼就会有所戒心,而不愿意靠近我们。当然了,照理说,我们还是必须让事态朝向我们能够确实赢得胜利的方向进行,所以应该仔细谨慎地计画一番。只是……很遗憾地,我们这次交易的商品是很容易腐坏的东西。」 一角鲸必须是活的,才有价值。 「具体来说,我要做些什么事呢?」 基曼咳了一声。 他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在反刍计画吧。 「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传递情报。我们无法相信那只狼,那只狼也无法相信我们。不过,我们相信罗伦斯先生您,那只狼应该也会相信您才对。您只需要把我们的商谈传达给对方就好。我们可能会需要您传达一角鲸的状态、价格、交货方法、交货时间,或者是帮助对方逃亡的手段等情报,也会需要您把对方的回应带回来。」 「利益呢?」 基曼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薄薄嘴唇底下的虎牙此时似乎特别显眼。 「我想藉由这次机会,让罗恩商业公会变成南凯尔贝第一大公会。然后,废掉老是要观望情势,才决定有利策略的迪达行长,换我来当行长。到时候会有多大的利益……」 基曼像是在模仿演员说话似的,刻意停顿了一下。 「就请您自由想像了。」 届时基曼不需要靠自己的双脚运货,再凭自己的口才销售商品,而是只需要靠他人的口才卖出他人搬运来的商品,然后把赚得的利润记在帐簿上而已。 基曼将踏入与罗伦斯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将蜕变成既像商人,却又不像商人的存在。 如果能够分到基曼不小心掉出来的利益,就等于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钜额财富。 「不过,这毕竟只是口头上的约定。正因为如此,那只狼才会有拉拢您的机会。」 「我想也是吧。而且,对方应该有办法提供具有实际性的利益。」 如果能够瞒过所有人,顺利拿到一角鲸,凭前贵族伊弗的能耐,一定能以最好的价码将一角鲸脱手。 伊弗提供的报酬,搞不好能够让罗伦斯在金币堆成的海里尽情打滚。 「可能的话,我们并不想透过那只狼交涉,但如果不这么做,交涉根本不可能成立。谁叫人类没那么坚强呢。」 基曼的发言意义重大。 他早已调查过,知道正在追求伊弗的地主儿子,不是会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家族的人。 不过,如果加上一条「为了伊弗」的理由,那就不一样了。 人类找到藉口时,会变得坚强无比。 如果牵扯到爱情,矮子打倒巨龙的故事更是不胜枚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样我总算了解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了。」 罗伦斯笑著说道,基曼也莞尔一笑。 私下交易时,笑脸就是缔结合约的证据。 在各怀鬼胎、紧张刺激的商人故事里,每次压低声音进行交易后,满脸胡须的商人们总会在烛光下暗自发笑。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 「只是?」 罗伦斯一问,基曼就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容说: 「只是,我原本百分之百确信自己已经拉拢了您,怎么……嗯,您怎么有办法重新振作起来呢?」 听到基曼的发言后,罗伦斯微微低著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基曼说得没错。 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分行时,罗伦斯确实完全掉入基曼的圈套里。 这个圈套的作工之精致,就连银饰工匠看了,也会大吃一惊。 然而,只经过短短的一小段时间,掉入精致圈套的牵线木偶就还了魂,或许的确让基曼吃了一惊吧。 不过,基曼不可能不知道原因。 所以,罗伦斯笑而不答。基曼见状,回答说:「我的问题太无趣了。」 「不管是商人、骑士、国王,还是任何人,如果只是独自一人,就无法行遍千山万水。就连圣职者也一样。」 罗伦斯明白商人、骑士或国王确实是如此,但不明白为何圣职者也一样。 伟大的商人、骑士或国王,总有伟大的妻子或情人在支持他们。 但是,圣职者呢? 「他们有神明的支持。」 罗伦斯忍不住在笑脸底下喃喃自语: ──在赫萝的支持下,我能够去到多远的地方呢? 「总之,我们都是在谎言结成的薄冰上走路的人,就尽力而为吧!」 基曼坐著伸出了手。 「我该走了,我可不能一直在这儿摸鱼打混。如果您想要与我联系,只要和旅馆老板说一声就好。还有,我不会无礼地偷听您们的对话,希望您也一样。」 「好的。毕竟不幸的事件总是肇于疑心和误解。」 基曼点了点头,站起身子。 这次他没有像在执勤室那样说走就走,而是与罗伦斯一同走出房间。 「最迟应该会在后天晚上之前安排好一切。」 基曼最后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补上一句:「就是拚了命也得安排好。」 「这样的话,我就算紧张得晚上睡不著觉,应该还撑得到最后一刻吧!」 听到罗伦斯的回应,基曼笑笑后,随即迈步离去。 基曼走得相当乾脆,就算这瞬间刚好有人经过,想必也不会认为罗伦斯与基曼彼此认识。 独自留在走廊上的罗伦斯露出苦笑,嘀咕说: 「他怎么对失败时的下场只字未提啊。」 罗伦斯想起自己在教会城市留宾海根时,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那时他向牧羊女提出只强调利益、跟诈骗没什么两样的交易。 不过,罗伦斯当时被罪恶感压得就快喘不过气来。 反观基曼却是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罗伦斯没有自信能够变成基曼那样,或是学基曼那么做。 托赫萝的福,万一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时,罗伦斯还有最后的避风港,让他能从头再来。 不过,避风港也只是让人安心的最后堡垒。罗伦斯该做的,是在这次事件之中确实拿到自己的那份利益,而不是平安地完成任务。 面对基曼那样的对手,真的有办法将计就计吗? 罗伦斯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而且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也想试试看。 他胡乱抓了抓浏海,然后走了出去。 并在黑暗之中咧嘴露出苦笑。 他突然有种想阅读传奇故事的冲动。 # 第七幕 尽管当时只是打算开个玩笑,但罗伦斯在这天晚上还真的失眠了。 基曼身为核心人物,现在一定忙著事前交涉及拟定计画;但对于站在被动立场的罗伦斯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罗伦斯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优秀。 正因为大部分的商人都是如此,所以罗伦斯总是在寻求新的情报,企图先发制人。 这次他的立场完全处于被动。 他必须竭尽所能,才能够抢先对方一步。 罗伦斯能思考策略的时间极为有限,也只掌握到极少的情报。 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 要不是有赫萝在,罗伦斯或许早就为了自保而任凭基曼摆布。 在受尽差遣使唤后,到头来说不定还会被他们一脚踢开。 罗伦斯露出自嘲的笑容翻过身子。 罗伦斯的床铺靠窗。他稍微抬头一看,随即从木窗的缝隙窥见青白色的月光。 伊弗与自己的商才差距之大,让罗伦斯只能脱帽致敬。面对如此强大的伊弗,基曼正卯足全力与之相抗,而罗伦斯则准备跳进这阵风暴之中。 他再翻了一次身子,然后叹了口气。 即使没有回头的打算,罗伦斯还是忍不住感到紧张。他越是想入睡,就变得越清醒。 看来,罗伦斯天生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料。 一方面也觉得口渴,罗伦斯独自露出苦笑后,走下了床,决定去吹吹夜风。 在夜晚空气的包围下,铜制水壶变得像冰块一样地冷。罗伦斯一边拎著像冰块一样冷的水壶,一边走在安静无声的旅馆里。 旅馆是一栋排列成四方形的建筑,围著一个宽广的中庭,而中庭里有著庭园和水井。只要在南方地区旅行,就会发现每个城镇的建筑物构造都一样。当然了,对于一些特定的商行建筑物、或是分布于某个地区的洋行,还是能够简单地加以分辨,但建筑物的基本构造几乎没什么差别。这不是因为大家都说好采用一样的构造,而是因为盖房子的木匠或石匠们,多是一边四处巡回,一边工作,才会变成这样。 在还没前往远方行商的时候,罗伦斯深信世上所有建筑物一定都是他所知悉的样式。 在终于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时,那对他造成的冲击之大,罗伦斯至今依旧难忘。虽然旅行能够让人的视野变宽广,但也会让人发现,许多过去被当作常识的知识,其实是非常渺小的事情。反覆几年这样的生活后,就会体会到世界是多么宽广又复杂,而自己相对地是多么渺小。也就是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别人一定也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点子,别人一定也想得到。青白色月光下,水井口向著天空。罗伦斯把吊桶丢进了水井里。 世上鲜少事情能够如自己所愿,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依周遭趋势而定。 罗伦斯为了收集狼骨传说的情报,与伊弗扯上关系,导至自己深深陷入一角鲸的事件之中。至于事态会演变成这样的起因,是因为伊弗在雷诺斯主动搭腔,而会去雷诺斯没有其他原因,正是因为赫萝。 罗伦斯确实正朝著目的地划著水,但他不是在水池里游泳,而是在一条大河之中逆流而上。 他拉起吊桶,探头看向倒映在桶中的皎洁明月。 罗伦斯好久不曾像刚当上旅行商人时那般多愁善感。大概是因为这次的事件结构明明如此巨大,但主角却不是自己这点让他很不是滋味。 如果罗伦斯是个史学家,他一定不会把自己设定为主角。 主角还是要基曼或伊弗来当比较合适。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这时浮在吊桶水面的明月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忍不住心想:不会吧? 抬头一看,发现赫萝就如他所料,站在他面前。 「很美的夜色呗?」 赫萝把双手交叉在背后,露出微笑,那很像是城镇女孩在晴朗天空下会露出的开心笑容。 罗伦斯也露出了微笑,答道:「是啊。」 「就像月亮时圆时缺一样,咱的心情也会随著月亮时好时坏。」 赫萝用手指戳著吊桶里的月亮说著,吐出一道细长的白色气息。 「都怪汝一副像在暗示什么似的样子走出房间,害咱忍不住跟了出来。」 「你是说我表现出一副很想有人跟我说话的样子?」 赫萝没有回答,而是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也许是吧。」 看到自己能够如此坦率地投降,罗伦斯不禁觉得自己有进步。 「不过。」 赫萝拿起放在水井旁的水壶,一边用双手把玩水壶,一边说: 「咱也有些话想跟汝说。」 「跟我?」 「嗯。」 「你是要教我抓住人心的秘诀之类的吗?」 赫萝听了发出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她抱著冰冷的水壶,轻快地在水井边缘坐下来。 「这不用教了呗。因为咱一直抓住汝的心,所以汝应该已经知道方法了呗?」 「我就姑且回答『确实是这样没错』好了。」 「懂得谨言慎行可是好事吶。」 赫萝露出尖牙笑了笑,但脸上的笑容就像退潮般慢慢消失。 这匹狼不但感情相当丰富,又难以应付。 面对赫萝,就像面对总是浪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光是从远处眺望,看不出哪里会藏有凹凸不平的礁岩。 退潮时偶尔能窥见真心话,但真心话有时候会藏在很可怕的地方。 因为这样而差点沉船的次数,多到罗伦斯都快数不清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坏心眼地摸了摸赫萝冰冷的头。 「咱啊……」 「嗯?」 「咱很后悔鼓舞了汝。」 罗伦斯也在赫萝身边坐下来。 赫萝像在抱暖炉似的,抱住如冰块般寒冷的铜制水壶。 「我倒是很感谢你。拜你所赐,我才有办法对抗基曼。」 罗伦斯说的是实话。 然而,赫萝一副想在话中找出谎言似的晃著耳朵,然后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咱后悔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不是啊……我当然知道,如果我那时能自力振作,是最好不过的了……」 「咱不是这个意思。」 赫萝摇了摇头,并用力吸了口气。 然后,她直视著罗伦斯开口: 「汝已经这么聪明了,再来只要能够看清楚周遭状况,几乎所有事情都难不倒汝。可是,每个人都有适合去做,跟不适合去做的事情。虽然咱鼓舞了汝,但咱发现在前方等著汝去做的事情,并不适合汝。咱发现那不是汝渴望的事情。」 城镇商人们擅于权谋术数,而罗伦斯正准备跳入这些人的争斗漩涡。 不过,既然罗伦斯将来想在城镇拥有自己的店,就一定会目睹这样的世界,赫萝根本没必要在意这种事情。 罗伦斯正打算这么开口时,赫萝却抢先一步说: 「基本上,如果汝真的有想要跟那些家伙互斗的气概,早就把咱好好利用一番了呗?」 如果换成是伊弗或基曼,一定会这么做。 他们一定一开始就会想依赖赫萝解决问题。 若从最合理的角度来思考,赫萝绝对会是最强力的武器。 「咱觉得,汝似乎比较渴望更稳定、更扎实,步调缓慢一些的生活,而且这样的生活也很适合汝。咱鼓舞汝去面对的世界,却完全相反。咱说错了吗?」 赫萝说的没错。 只要算一算罗伦斯在遇到赫萝之前做生意赚了多少钱,就能明白赫萝所言不虚。 虽然罗伦斯老是想要往上爬,但有一部分的他,其实也很喜欢稳定的生意。 罗伦斯回想起当初想要拥有商店的理由。 他不是为了得到全世界,才想要拥有商店。 罗伦斯的理由没有那么伟大,他只是为了走进一个名为城镇的小世界,才会想要拥有商店。 「不过。」 罗伦斯开口说道: 「你说我不适合做这种事,这话也有点伤人啊。」 赫萝的耳朵在兜帽底下抽动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说: 「汝是真的不适合呗?」 「你说得这么直接,害我想生气都不行。」 罗伦斯苦笑著回应。 不过,当他仰望天空,朝月亮吐了气后,那股苦笑中的苦涩感,也就化为白烟散去了。 「不过,我不会退出。」 罗伦斯这么宣言后,低头一看,便发现赫萝像是吸了他吐出的苦涩白烟似的,露出了苦闷的表情。 「因为我知道你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唔……」 罗伦斯轻轻顶了一下赫萝的额头后,赫萝便不再掩饰不安的表情。 从赫萝的反应来看,不难发现她真的相当后悔鼓舞了罗伦斯。 虽然每次一遇到什么事情,赫萝老是说「如果汝是个没胆量的旅行商人,会让咱很困扰」,但她还是会为了这种事情担心罗伦斯。 不过,赫萝会担心罗伦斯的理由,似乎不单纯只是觉得他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看你这么后悔的样子,应该是对我抱了什么很大的期待吧?」 要是罗伦斯自己钻牛角尖,然后擅自做出结论,赫萝就会很生气。但是,她自己也正在做同样的事。 对付聪明的赫萝,比起用言语指摘她,保持沉默会更有效。 不久后,赫萝一副死了心的模样开口说: 「因为汝会把跟咱的旅行写成书。」 「咦?」 罗伦斯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赫萝有些生气地瞪著罗伦斯,看得出来她很希望罗伦斯马上明白她的想法。 然而,赫萝似乎明白罗伦斯的脑袋没那么厉害,只见她一脸不满地继续说: 「如果要写成书,汝就会是主角,不是吗?既然是主角就要有主角的样子。因为……因为咱是配角,所以至少希望汝能够像个主角。」 在猎月熊毁灭赫萝故乡的古老传说里,赫萝别说是配角了,她根本就是个局外人。 赫萝坐在水井边缘摇晃著双脚,那模样看起来像极了小孩子。 不过,想成为世界里的主角,本来就是个孩子气的愿望。 「只是,这真的是咱的一厢情愿。要是因为咱的任性害汝遇到危险,或是像今天这样,露出很希望人家陪的模样,在半夜里来到中庭,咱会很过意不去。」 说著,赫萝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一脸痛苦地皱著脸。 罗伦斯轻轻捏住赫萝的右脸颊,然后松手说: 「总之,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了。只是……」 看见赫萝一边揉著脸颊,一边有些不悦地望著罗伦斯,罗伦斯只能逞强地回答说: 「听到你这么说,我更没办法退出了。」 因为赫萝会这么说,就表示对罗伦斯有所期待。 既然赫萝期待罗伦斯像个主角,罗伦斯怎可能不回应她的期待。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咱不太想说出来的……」 「你是怕我会意气用事?」 罗伦斯笑著反问道,结果侧腰被赫萝打了一拳。 然后,赫萝投来不像在开玩笑的认真眼神说: 「汝不会不知道辜负了咱的好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呗?」 「……」 这个代价有多大,罗伦斯早已切身体会过了。而赫萝会这么说,反过来就是「咱会期待」的意思。 隔了一段时间后,罗伦斯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做出这个决定时,罗伦斯当然也是抱持著极为认真的心态。 赫萝随即投来讶异的目光说: 「汝真的知道吗?」 「我想我应该知道。」 「真的吗?」 由于赫萝啰唆地反覆询问,罗伦斯总算察觉到一件事情。 希望对方成为故事主角的人物,在故事里究竟扮演著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个人物只要负责祈祷、担心,就能等著收成到来,可说相当好命。 而且凡是古今中外的男人,都敌不过这样的人物。 「当然。」 月光笼罩下,罗伦斯一边抱住赫萝温暖的身躯,一边再次答道。 赫萝大力甩著长袍底下的尾巴。 这世界就像一个人人都想当上主角的舞台。 世界不会配合个人而运作。 唯有表现卓越的家伙,才能登上主角的宝座,而罗伦斯当然也明白这点。 不过,如果受到某人的期待,那就另当别论了。 赫萝在罗伦斯怀里动了一下,轻快地站起身。她看起来已经放松许多,心中的芥蒂似乎也消失了。 光是能够看到这样的赫萝,罗伦斯就不觉得后悔。 「喏,快点取水回去呗。好冷。」 赫萝说话的样子像在掩饰自己的害羞,而罗伦斯也知道自己没猜错。 他从赫萝手中接过水壶,把井水倒进水壶后,用右手拿著。 赫萝握住罗伦斯的左手,一脸难为情地笑著。 罗伦斯知道,自己或许中了赫萝的计,但这件事情确实与狼骨有所关联。 还有,赫萝强烈渴望得知狼骨的下落,也是不争的事实。 隔天过了中午,罗伦斯被基曼叫了出去。 走出房间时,让罗伦斯感到印象深刻的是:一脸担心的反而是寇尔。 这里是罗恩商业公会设于凯尔贝的洋行。 在凯尔贝这个连接异教与正教之地的贸易重镇,这里是个代表罗恩商业公会利益的机构。 这里聚集了许多老奸巨猾的商人,还有一个人负责领导这些商人。 罗伦斯想要抢先这些商人一步,可说比登天还难。但现在他接下基曼的命令,正准备抢先其他公会和北凯尔贝的地主们一步。 只要伊弗不背叛,一切就能够圆满收场。 基曼等人彻夜议论后,果然也做出这样的结论。 关于议论结束后的事前交涉,想必也已经完成了。 罗伦斯接到的工作并不是太难的任务。 目的是取得独行狼──伊弗的信赖,让事情顺利进行。 罗伦斯只需要负责这件事情。 「您真的不用带同伴一起去?」 「是的,没关系。」 洋行一大早就一片匆忙,罗伦斯也只能利用基曼出发前的须臾片刻与他交谈。 因为基曼除了是洋行行长随行人员,还得负责与人交涉,所以他穿著浆得笔挺的带领服装。 北凯尔贝地主与南凯尔贝望族,总是会在河川对岸的三角洲进行交涉。而基曼把赫萝与寇尔留在南凯尔贝的旅馆,只带罗伦斯走,这感觉就像是架走人质。 想必基曼就是考虑到这点,才特地这么询问。 「那么,要转告给波伦卿的事项,就如我刚刚跟您所说。毕竟我方的事前交涉也变得相当复杂,要是您独自做了什么决定,小小的洞可是会跑出可怕的怪物来喔。」 基曼直直盯著罗伦斯的眼睛说道,罗伦斯镇静地点了点头。 就算基曼告诉罗伦斯事件的全貌,他一定也无法理解。 因为就算和赫萝与寇尔相处,缺乏政治才能的罗伦斯也没展露过半次政治手腕。 基曼肯定无法效法罗伦斯在两周之间,只靠著乾巴巴的燕麦面包及雨水越过山路,而罗伦斯也无法像基曼那样四处奔走。 罗伦斯告诉自己还是乖乖听基曼的话去做,比较没有危险。 只有在最后一刻、在双手触碰得到的范围内,能靠自己判断事情成否的瞬间,才能够独自做出决定。 基曼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敲门声打断了他。 代表团打算全员一起出发,而出发时间似乎到了。 「那就拜托您了。」 确实接下基曼的命令后,罗伦斯与走进来的人擦身而过,走出房间。 洋行里弥漫著彷佛交战前似的气氛,尤其是一楼餐厅的气氛更是强烈。 不过,己方虽然没有胜利女神,却有一角鲸,所以大家都有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心情也显得特别高昂。 大家似乎都伸长了脖子,想知道哪里能够创下最辉煌的战果。 以事前评价来说,最初押住北凯尔贝的渔船、拿到骚动起因的一角鲸的公会评价最好。 就连会员们都互相低语说:「罗恩商业公会想要拿到交涉主导权很难。」 当然了,大家没有因为这样就放弃。那些在餐厅角落打瞌睡,或是趴著睡觉、满脸胡渣的商人,一定是在南凯尔贝阵营里的争斗中,早一步打完仗回来的人们。 骑士或佣兵们非常实际,如果东西还没到手,就不会讨论怎么分配利益。 相对地,商人最喜欢打如意算盘了。对于还没到手的利益,昨晚肯定展开了一场喧腾的舌战,或许到现在都还没结束也说不定。 洋行正面玄关停了好几辆准备给迪达行长,或基曼等干部乘坐的马车。马车之间可看见打扮得像是乞丐的人们来来往往,在雇用他们的商人耳边低声几句后,又随即离去。 罗伦斯想起在以木材与皮草闻名的雷诺斯时,伊弗曾经说过的单字。 商战。 大家处在这种情况,会变得热血沸腾,并不是因为即将面对钜额的生意。 而是身为男人,当然会情不自禁地爱上这样的气氛。 「各位!」 然后,随著声音传来,原本一片喧哗的洋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一名高高瘦瘦的秃头老人身上,他就是迪达行长。 基曼曾经形容迪达行长是个观望主义者,但一个站在必须随时避免混乱状况发生的立场的人,总会被贴上这样的称号。 迪达行长没有像基曼那样打扮得像个贵族,而是全身裹著如长袍般的宽松衣服,散发著渐入老境的人才具有的存在感。 他深蓝色的眼眸彷佛能预测百年后的未来似的,瞪眼环视著四周。 「以守护圣人兰巴尔多斯之名,赐我公会荣光!」 「赐我公会荣光!」 在商人们的喝采声中,迪达行长一行人走出了洋行。 基曼没有看向罗伦斯一眼,只有在走出洋行、坐上马车之前,与几个人交谈过。 眼前的光景让罗伦斯不由得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看著这样的光景,想到自己在可能扭转这场骚动的计画当中,负责一小部分任务的事实,罗伦斯不禁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赫萝在身边,或许会笑他旅行商人的本性难移。 不,连罗伦斯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所以赫萝肯定会笑他。 因为渡河限制已经解除,所以在干部们离开后,一些准备隔山观虎斗,或是像罗伦斯一样收到秘密指示的商人们,也走出了洋行。 罗伦斯混在这些商人后头,一路朝向罗姆河前进。 在主要街道两侧洋行或商行里的人,也都走到了外头,使得路上出现一股异样的气氛。 当然了,路上也有人做著平凡的生意,镇上居民也不是人人皆是商人。 尽管如此,看见这么多商人竞相前往北方,还是会让人联想到北方大远征。 教会的高亢钟声正好在这时响起,彷佛在鼓舞士气似的厚重音色响遍四处。 总是不给客人好脸色看的渡船夫,就只有今天显得特别沉默,还摆出了低姿态。 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为了避免发生动乱,还站了数名手持长枪或斧头的士兵。 一名看似懦弱的商人似乎是被气势压倒,他在站上被船只撞得有些摇晃的栈桥后,开始拍打自己的膝盖。 没有人会嘲笑这名商人。 所有人都一直保持著沉默,接二连三地走上三角洲。 那些与生意无缘、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个个露出像看见奇观异景似的目光,想必他们也是真的觉得看见了奇观异景。 自古以来,人们争夺土地时,都是以长剑做了断,所以非常单纯易懂。 到了现在,却变成以羊皮纸上的墨水做了断。所以,就算被误会是在施展奇咒异术,也是无可厚非。 对于人们这样的印象,罗伦斯也有同感。 从交涉舌战之中,变出金币;这样的行为与从魔方阵之中,叫出恶魔的召唤术有什么不同?无怪乎教会苛责拚命挣钱的商人,谁叫商人的做为就像跟恶魔借了力量一样,充斥著不可思议的现象呢。 没有人在前方带路,一行人只是随著人潮前进。在三角洲上,即将进行最高金额商品交易的地方,就是黄金之泉,也是一行人的终点站。黄金之泉旁摆著桌子,流动在桌面上的,可能是记载著价值连城的商品的羊皮纸,也可能是权威、是名誉,或是志气。 像罗伦斯这种基层商人,在途中就被挡住了去路,只有装扮高雅的干部商人们才能继续前进。北凯尔贝的人们也同样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坐在排列好的座位上。代表双方阵营的人物,都是一副习惯用下巴指使人的模样,让人联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举行过的贤人会议。 不过,此刻南凯尔贝人们的气势明显压过对方。南凯尔贝人们无论身上穿的衣服、侍者,还是举止,一切都散发出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相对地,北凯尔贝的人们就只散发出威严而已。而且,他们还是靠著大声怒喝,才勉强维持著威严。 南凯尔贝的出席者似乎是以座位来安排顺序。正中间的位置坐了一名打扮最高雅的老人;而代表罗恩商业公会的迪达行长,则是坐在老人右边第三个位置。 利益分配的金额应该会依这个座位顺序而定,想必北凯尔贝的人们一定也明白。坐在打算擅自瓜分自己财产的人们面前,北凯尔贝的人们会怀著怎么样的心情呢? 不过,事情如果照这样进行下去,罗恩商业公会能够分到多少利益,仍是个未知数。至少能够确定的一点是,照这样下去的话,功劳将归于迪达行长一人,底下的干部们想必只能分到极少的利益。 如果能不透过公会,只让寥寥数人分配利益……光是这么想,就让人嘴角忍不住上扬。 因为这次的利益之大,就是如此诱人。 不久后,北凯尔贝的出席者也都纷纷就座,站在他们身后、看似侍者的商人各自在主人耳边低语。 想必他们是在进行最后作战会议,但表情依旧显得严肃。 这时,有件事让罗伦斯吃了一惊。他看见坐在北凯尔贝的正中间席位、打扮最高雅的人物后方,站著一名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珍商行的泰德.雷诺兹。 雷诺兹与其他人一样,戴著前端翘起的高帽子。或许在这一带,这样的打扮就是正式的装扮了吧。 基曼企图让北凯尔贝无法东山再起,而雷诺兹原本可能接下担任桥梁的任务,现在却站在北凯尔贝那方。这事实教人不得不害怕。 还是说,雷诺兹是接受基曼的提议之后,才决定背叛己方? 不明所以的罗伦斯在远处望著雷诺兹时,忽然发现雷诺兹好像看向了自己。此时多数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雷诺兹身上,他不可能只发现罗伦斯才对。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与雷诺兹的视线有所交会。罗伦斯可能是因为太紧张,才会变得自我意识过剩吧。 不,罗伦斯是真的很紧张。 现场没发现伊弗的身影。 依基曼所言,伊弗不会在台面上出现,事实看来也确是如此。 伊弗是负责台面下的动作。 想先下手为强、夺得利益的家伙们,肯定写了一封封的热烈情书寄到她那儿,此刻的伊弗想必正为了回信而分身乏术。 罗伦斯转过身子,走出人墙,准备也带著花束跑去找伊弗。 过了不久,罗伦斯身后传来宣告交涉开始的高亢宣誓声。 因为是南凯尔贝的人所做的宣誓,所以无庸置疑地,在黄金之泉接下来即将展开的交涉,完全只是一种仪式。 不过,仪式是一种向神明祈祷的行为。 坐在桌上的那些人,究竟要向神明祈祷什么呢?思索著这个问题的罗伦斯不禁感到害怕,而拉高了外套的衣领。 # 第八幕 能够通往山顶的路有好几条,与伊弗取得联系的方法也有好几种。巧合的是,罗伦斯要去的地方,正是不久前赫萝拉了寇尔进去,然后唠叨地说了一堆醉话的简陋旅馆。 北凯尔贝的人似乎包下了整间旅馆,尽管一楼不见半个客人,旅馆老板却没有露出困扰的神情。说不定在今天,三角洲上所有的旅馆和酒吧都像这家旅馆一样。 罗伦斯递出单面有削痕、由很久以前灭亡的王族所发行的铜币后,老板随即把空啤酒杯放在柜台上,指了指旅馆楼梯说: 「请用,谢谢。」 老板是要罗伦斯拿著啤酒杯上楼吧。 罗伦斯照著指示上了楼梯,看见两名商人模样的男子在二楼走廊底端聊著天。 罗伦斯险些看走了眼,但幸好「看了一眼就不会忘记对方面孔」的旅行商人特技帮了他。 其中一名商人虽然贴了假胡须,还在衣服里塞了棉花之类的东西改变身材,但他无疑是那名帮伊弗把风的男子。 罗伦斯再次看向男子,这时男子也投来锐利的目光。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毫不畏惧地走向男子。 「生意好吗?」 这时另一名陌生男子向他搭话。陌生男子似乎是在问暗号,所以罗伦斯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啤酒杯倒过来,然后回答:「生意差到连买酒的钱都没有。」 对方咧嘴一笑,指向其身旁的房门。 男子粗壮的手指指甲全翘了起来,证明他每天只需做生意,不需干粗活。 罗伦斯一边在脸上堆起笑容,一边敲门。当房内传出回应时,他便慢慢走了进去。 一走进房间,罗伦斯随即被呛人的墨水味道吓了一跳。而且,还有一股臭味混在墨水味里,微微刺激著罗伦斯的鼻子,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一名看似沉默寡言的老人,在房间的角落烧著盖印用的蜡,而臭味就是来自烧蜡的味道。 「你知道你来到这个房间,让我有多失望吗?」 运动过度和用脑过度都会让人疲累,但两种疲累的感觉不一样。 由于阅读过量所造成的疲累,这时的伊弗脸上挂著一种特别的表情。她轻轻地笑了笑,在堆满信件和文件的书桌上用手托著腮。 「打扰你睡午觉了吗?」 「是啊。你看我四周堆满了这么多梦话。」 罗伦斯站在房间门口,他的脚边也散落了一地信件纸张。 罗伦斯只是轻轻瞥了脚边一眼,便看见两封带著恐吓意味的信件、三封举发北凯尔贝的某人勾结南凯尔贝的某人且真假难辩的信件、三封邀伊弗合作的信件,以及一封询问伊弗要不要一起逃亡到遥远国度的信件。 罗伦斯捡起最后一封文情并茂的信件,送到了伊弗面前。 「我以前曾经为了越过这附近的海峡,和一群巡礼者搭同一艘船。结果我运气有够差的,居然碰上海盗打劫。」 罗伦斯才在想伊弗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便看见她用手指捏起那封信,然后俐落地摺起信来。 「那群害怕丢了性命的巡礼者,起先拚命地向神明祈祷,但后来看见好几名船员被杀死,发现大势已去的时候,你知道那些家伙开始做什么吗?」 「不知道耶。」 伊弗听了罗伦斯的回答,便一脸愉快地继续说: 「最后他们开始向海盗们摇尾乞怜。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真的觉得人类是非常神奇而坚强的生物。」 有位诗人说过「亡命关头是最好的迷药」。 「那时候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伊弗把摺好的信纸轻轻丢进暖炉。 「那时候我为了确保自己的赎金,忙著翻找那些家伙的行李。」 伊弗没有扬起乾燥的嘴唇,只有眼角浮现笑意。 罗伦斯耸了耸肩,从怀里取出羊皮纸说: 「他们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没什么好看的。」 听到伊弗的回答,原本缓缓搅拌著蜡的老人瞥了罗伦斯一眼。 伊弗朝向老人稍微动了一下手指后,老人便再次让视线落在溶化的蜡上。 老人是个聋子。 或者对方故意要让罗伦斯以为老人是聋子,好让罗伦斯安心地滔滔不绝。 「我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你到底会不会站在我这边?」 「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最后会不会听你的话吧?」 伊弗还是只有眼角浮现笑意,嘴角并没有上扬。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手伸出。 收下罗伦斯的羊皮纸后,伊弗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很乾脆地拆开信件。 「哼……跟我猜的一模一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这简直就像是你把密会的内容全盘托出一样。」 「你别开玩笑了。」 听罗伦斯露出商谈用的笑脸殷勤地回答,伊弗马上一脸无聊地把羊皮纸搁在桌上。 「那男的坐上桌了啊……」 她喃喃说著,闭上了眼睛。 照这样子看来,伊弗至少会比其他信件花更长一点的时间,审视罗伦斯送来的羊皮纸。 「你觉得怎样?」 伊弗闭著眼睛问道。 罗伦斯心想:现在就开始谈判还太早了。 「只要伊弗小姐愿意爽快地接受,我就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 「拿一角鲸从地主家族手中换走土地所有权转让书。然后我跟北凯尔贝的背叛者互分一角鲸的利益,你们那边则是互分多于周遭人们的利益。」 「这可说是万事圆满。」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伊弗用力地叹了口气,开始揉起眼头。 「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别人心里想什么,真的很烦啊。」 当交易进行得如此顺利时,想必只有过去从未遭到背叛的家伙,才会完全信任对方。 明明自己也会欺骗别人,到底要握有什么根据,才能让人大声说出「我的交易绝对不会出问题」呢? 「你知道基曼跟谁有关联吗?」 伊弗的语气不像在考验罗伦斯,纯粹是在发问。 「不知道。」 「背地里运出一角鲸的手段有可能成功吗?」 「听说可以用威胁或贿赂的方式买通卫兵。」 「不过,让没有实权的儿子签写土地所有权的转让书,我不确定会不会有实质效力。关于这点,基曼有什么打算?」 「基曼的意见是,第三代当家已经向邻近的领主打过招呼,算是成人,而且城镇的裁判权牵扯到城镇的议会、教会以及周边领主。只要拥有能够主张自己权利的凭证,总会有办法解决。」 「原来如此。所以,你相信基曼说的话?」 伊弗露出的表情,就像贵族怜悯无知民众时的表情一样。只是她从较矮的位置俯瞰罗伦斯。 那口吻听起来,像是确信基曼设下了陷阱等著她上当一样。 「虽然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我决定遵从他的指示。」 伊弗从罗伦斯身上挪开视线。 「你的答案非常标准,但无法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伊弗不打算接受基曼的提议吗? 虽然罗伦斯不是打从心底相信基曼的话,但他觉得对伊弗来说,这个提议并不坏。 「对你来说,这应该是最佳的选择,不是吗?」 罗伦斯试著反过来询问伊弗。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背叛所有人,然后自己独占利益。」 「这──」 罗伦斯急忙闭上嘴巴,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伊弗一脸开心地笑著。 她的意思应该是要罗伦斯把话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像小孩子一样任性?」 如果伊弗向基曼提出这个提议,基曼一定会立即爽快地答应。 基曼一定会欣喜若狂。 为什么伊弗要顽固地怀疑基曼呢? 就算其中有什么原因,也太奇怪了。 如果伊弗无法打从心底相信这个提议,只要拒绝不就好了? 还是就如伊弗所说,她只要没看利益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就不会开心? 为什么伊弗要做出如此孩子气、不听道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呢? 「小孩子?没错,就是像小孩子一样。」 伊弗笑笑后,轻轻做了一次深呼吸。 当她吐气时,意外吹动了许多桌上的物品。 「被暖炉的火烧伤过的小婴儿,就算看见暖炉里没有火,也会害怕,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商人除了躲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发抖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 尽管被骗、被烧伤,还是会想要朝利益伸出手,这才是所谓的商人。 而且,伊弗不正是这种商人的化身吗? 在凯尔贝这个贸易枢纽,在攸关此地支配权的骚动之中,伊弗能够站在核心位置,不正是最佳的佐证吗? 罗伦斯带著半是惊讶、半是忿怒的心情逼近伊弗,却对上了伊弗迷蒙的视线。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商人啊。」 「呃!」 听到伊弗懦弱的声音,罗伦斯倒抽一口气,缩起了身子。 对于罗伦斯这样的反应,伊弗只瞥了一眼,就一股脑地趴在桌上。 纸张随之大大地飞起。 似乎是个聋子的老人慌张地站起身子,伊弗趴著看向老人,对他微微一笑。 「靠这种薄薄纸张的往来,还有从嘴巴出来、没有形式的话语,就会有多到甚至能够买下人命的金币掉进荷包里。你不觉得这样很蠢吗?」 伊弗拿起一张纸张,又扔下。 然后,她缓缓把视线移向罗伦斯说: 「你曾经被打从心底相信的对象背叛过吗?即便如此,你还能够相信别人吗?我能够相信的对象,就只有会背叛别人的自己。」 动物的尖牙是为了攻击敌人的武器,同时也是保护自己的盾牌。 既然这样,伊弗会拚命地磨牙,就表示她有必要保护自己。 「你在与我性命相搏时,不是问过我吗?你问我在赚钱的尽头,看见了什么?我不是回答你了吗?我说因为有所期待……」 伊弗缓缓闭上眼睛,再以同样的速度张开眼睛。 「我期待有一天可以得到满足,然后抵达没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 感到害怕的罗伦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为了前往没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所以反覆地背叛他人;看见这样的伊弗,罗伦斯觉得彷佛看见了人类罪恶的根源。 罗伦斯不觉得伊弗是在演戏。 也不觉得是陷阱。 伊弗缓缓挺起身子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她若无其事地说: 「好啊,我就接受基曼的提案。你帮我把这句话……」 伊弗停顿了一秒钟后,露出了狡猾如蛇的笑容说: 「传给他吧。」 伊弗无疑是个天才。 这样教人究竟要如何相信她的话语? 该怎么向基曼报告才好呢? 伊弗的幻术虚虚实实,让罗伦斯感到一阵恶心,他咽下这股不适,缓缓挺起背脊。 既然伊弗要求帮她传话,罗伦斯当然只能这么回答: 「……我明白了。」 罗伦斯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过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罗伦斯眼中的伊弗就像有好几根触角,时而会吞下船只,让人们身陷恶梦之中的海上红恶魔一样。 伊弗肯定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就算伊弗会背叛所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奔走,也不足为奇。 然而,如果不在关键时刻相信某人,让交易成立,就得不到利益。 伊弗最后究竟打算相信谁呢? 当这场交易结束时,又会是谁被骗呢? 罗伦斯伸手准备开门。 伊弗的话语紧跟著丢来: 「欸,要不要跟我合作啊?」 伊弗面无表情地凝视著罗伦斯。 她像是在骗人,也像是在说真心话。 「你是说,就当作被骗,先跟你合作看看再说?」 「是啊,没错。」 「可是,我不想让自己觉得上了当。」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伊弗笑著说:「说得也是。」 不过,对于伊弗接著说出的话语,罗伦斯没有回答。 「欸,你有同伴等著你回去,不是吗?但我却──」 罗伦斯没有回答。 他知道要是回答了,就会被她逮住。 世上确实存在以歌声蛊惑人类的人鱼。 罗伦斯快步走出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一楼。 一路上,罗伦斯觉得伊弗的视线好似一直钉在他的背上。 罗伦斯必须透过第三人与基曼联络。 他被指定前往与黄金之泉隔了两条马路、摊贩杂乱排列的小巷子。俗话说,要藏木头,就藏在森林里。 不过,除了纯粹因为难以直接与基曼见面,所以必须透过第三人以信件取得联络之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原因。 基曼严格命令罗伦斯,他只要传达伊弗要说的话就好。这想必是为了防止罗伦斯被伊弗的话术蒙骗,而擅自加上一些奇怪的情报呈报给基曼。 罗伦斯觉得基曼这样的措施很正确,同时也能藉此帮上自己。 罗伦斯根本无法正确地表达刚才的互动。 他不知道哪些部分是真实,哪些部分是谎言。 罗伦斯感觉自己就快无法相信别人了。 「老大说他了解了。」 一名看起来非常适合当跑腿、身材矮小的驼背男子从罗伦斯手中接过传言,并带来了基曼的回覆。 「我该怎么做呢?」 「会议再一下子就会进入休息时间。老大应该会在那之后给指示。」 「我明白了。」 「那么,请在约好的地方等待回覆。」 男子似乎还得前往其他地方接收情报,他话一说完,便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虽然这样的行事风格非常谨慎,但能够带来多大功效就不得而知了。 虽说三角洲是商人汇集之地,就算有陌生人在街上乱晃也不会太显眼,但那也是指正常时的情况。 此时此刻,不论是游手好闲地在街上游走的商人,或是看似在等人、站在摊贩屋檐下张望著街上状况的商人,都显得再可疑不过了。 这就是所谓的「疑神疑鬼」吧。 这时赫萝如果在身边,或许能够感到安心,但若是习惯了这样的状况,万一以后赫萝不在了,那就太可怕了。罗伦斯露出苦笑,朝著被指定接收回覆的酒吧走去。 「客倌!没椅子可以坐了,可以吗?」 三角洲上的酒吧本来就没有几间,现在几乎所有酒吧都被人包下来,再加上今天的人潮又特别多── 所以罗伦斯还没进酒吧,就已经听到店家这么招呼了。 当然了,罗伦斯在走进酒吧前,早就看见酒吧里挤满了客人。既然生意好成这样,店家为了不让酒桶见底,一定会在酒桶里掺水,所以罗伦斯点了比较烈的葡萄酒。 虽然罗伦斯只能站在酒吧角落、倚著墙壁喝酒,但这样反而比较容易将店内状况尽收眼底。就算没有参加会议,想要知道会议上发生什么事情并不难,而且这次的会议本来就不重要。 从接过葡萄酒,到喝了三口浓度恰好的葡萄酒这段时间,罗伦斯就几乎完全掌握住会议的概况了。 北凯尔贝谴责南凯尔贝的商行押住他们的渔船,而南凯尔贝的商行则反驳,是渔船上的渔夫们自愿这么做。 双方的议论就像两条平行线,根本没有交集。 据在酒吧里高声谈论八卦的商人们所言,到了晚上北凯尔贝应该会让步,放弃要回一角鲸,但相对地会要求南凯尔贝把与一角鲸价值同等的销售利益分给他们。 罗伦斯也赞成这样的提案。 倘若南凯尔贝的长老们想要打垮北凯尔贝,只要把一角鲸卖给某个领主,藉以取得取得武力与权威,再威胁北凯尔贝的地主们就好。南凯尔贝的长老们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希望事情能和平地解决。只要还能继续握住北凯尔贝的缰绳,南凯尔贝很愿意分一些甜头给对方,而北凯尔贝肯定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北凯尔贝之所以会抵抗,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威,以及单纯为了交涉扩建三角洲时的利益。 而且,想必连这件事情也不会在会议上决定,而是在台面下谈判后决定。 不过,这场交涉应该会在与罗伦斯无关的地方进行。可笑的是掌握到交涉内容的,居然就是这场闹剧的主角们。 伊弗与基曼,这两个人在凯尔贝拥有惊人的力量。而罗伦斯因为处在这两人中间,居然有股这里就是一角鲸一连串骚动的中心位置,而自己也位于核心的错觉。事实上就连伊弗与基曼,也不过都是条支流罢了。 想到自己在这条支流担任情报仲介,罗伦斯除了苦笑别无他法。对上伊弗,罗伦斯从一开始就一直处于被玩弄的一方。 就是借助了酒精,让心情平静下来的现在,罗伦斯也无法冷静地回想与伊弗最后的互动。 他越来越明白,与商品和货款有关的各种交涉,是多么单纯的胜负行为。 如果每天都在这种圈子里打滚,就会生出像伊弗那样可怕的怪物来。 因为居住的世界差异太大,罗伦斯对伊弗的那股不甘心和崇拜,似乎也越来越没有真实感。 幸好赫萝不在身边──想到这里,罗伦斯果然还是只能苦笑。 「老板──」 就在罗伦斯一边沉思,一边喝酒时,有人向他搭了话。 如果记不得曾经听过一次的声音和看过一次的面孔,就不够格当个旅行商人。 不过,就算没有这般本领,基曼跑腿的长相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您来得真快。」 「是啊,这是当然的。因为老大总是得决断如流。」 跑腿男子皱著布满皱纹的脸,一副感到骄傲的模样笑了笑。 在双手可及的范围内,随著情报收集越多,准确度就越高的消息是最重要的。 旅行商人就是负责处理这类消息。而基曼所负责处理的,是船只必须花上好几个月才能够抵达的异地商品。当鞭长莫及时,就算收集到了情报,也无法保证这些情报一定正确,而且有时甚至得不到半点情报。这时若要必须针对那些价值连城的商品买卖做出判断,自然需要相当强的决断力。 在做出判断后,还得具备足够的胆量,在商品实际送达之前都必须沉住气。 或许就是拥有这样的决断力及胆量,基曼才能够想出以一角鲸交换土地权状,让城镇势力彻底逆转的宏伟计画,并且还能大胆地执行。 也难怪跑腿男子会露出引以为傲的笑容。 「请转交这个。」 男子话还没说完,纸片已滑入罗伦斯空著的手里。 那感觉就像罗伦斯手上本来就拿著纸片似的。 就连收到纸片的本人都这么觉得了,就是在旁边看,也得聚精会神,才能发现男子塞了纸张给罗伦斯。 「……我确实收到了。」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跑腿男子点了一次头后,与出现时一样迅速地离去。 罗伦斯收到的信件甚至没有封死。 不知道基曼是相信他不会偷看信件,还是觉得被偷看也无所谓。 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没有偷看信件。 如果看了信件,就会被情报抓住,伊弗也就会用这点笼络罗伦斯。就算是锐利的猫爪,也勾不住表面光滑的圆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不需要做出判断,如果不需要做出判断,就不会被人利用。 在对方的情报量远多于自己的现状下,罗伦斯确实该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他告诉自己必须沉住气,在事态发展来到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前,绝对不能露出内心的想法。 提醒自己要表现得自然,本来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即便如此,商人还是得不分好坏一概容纳,分毫不差地操控自己的喜怒哀乐。 罗伦斯这么告诉自己。就像小时候一边告诉自己世上根本没有恶魔,一边在深夜的森林里小便的时候一样。 罗伦斯依循原路把信件送到伊弗手边,收下回覆。伊弗这次没有答腔,只是投来惹人怜悯的眼神。 既然罗伦斯都能装得十分自然,伊弗当然也做得到,所以罗伦斯看不出伊弗的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伊弗的浏海贴在额头上,脸上也浮现了几条细小皱纹,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很疲惫的模样,而散落在书桌上的信件数量似乎也增加了。 离开伊弗的房间时,伊弗独自坐在书桌前重新处理无数文件的身影,一直在罗伦斯脑海挥之不去。 罗伦斯有赫萝在等他。 这不仅单纯代表赫萝是支撑他的力量,更代表这个计画万一得重头来过时,赫萝是能让一切回到白纸状态的王牌。 然而,伊弗没有同伴,她必须独自一人面对这场战斗。伊弗确实身处危险之中,万一被人发现她与基曼接触,北凯尔贝的地主们不知会怎么报复伊弗。想到这里,尽管事不关己,罗伦斯的心情还是黯然了下来。 虽然罗伦斯强烈警惕著自己,但就快要心软了。 「怎么了?」 从跑腿男子手中收下基曼的回覆时,连跑腿男子都忍不住这么问他。 「没事。」 罗伦斯摇摇头回答,而跑腿男子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罗伦斯拨开人群前往伊弗所在的途中,发现自己的步伐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变成了小跑步。 他发现自己心急了起来。 罗伦斯明明只是收送纸张,而且也没有人期待他做出收送之外的事情。尽管这么告诉自己,罗伦斯还是忍不住越来越紧张。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能找藉口。 因为他在运送的东西,是能够轻易左右人命及命运的物品。 「请在这边稍等一下。」 就在第四次送信的时候。 罗伦斯送来信件时,先前只负责确认暗号的把风男子,从罗伦斯手中收下信件,却没让罗伦斯进入房间。 就算是再严厉的拷问,如果以同样的间隔给予相同的刑求,痛苦也会逐渐减轻。但是,这突然的变化让罗伦斯变得更加紧张。 把风男子当然不可能向罗伦斯说明。在把信件拿给房间里的伊弗后,男子就一直静静待著。 两名把风男子没有交谈,眼神也没有交会过。 只有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屋外传来的城镇喧哗声,反而突显了现场的沉默。 罗伦斯发现伊弗回覆的速度逐渐变慢,或许信件内容终于开始接近核心了。 伊弗一定是再三思考后才下笔。 在没有答案可以参考,甚至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的情况下,想要解决攸关自身命运的难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罗伦斯想起自己在昏暗的森林里遭到山贼袭击,遇上双岔路时的那段际遇。 其中有一条路是通往山的深处,最后会碰上死路。当时罗伦斯没有选择的时间,也没有能够寻求建议的对象,前进是他唯一的选择。 伊弗一定觉得自己手上的笔像铅块一样沉重。 然后,罗伦斯看见房门总算打开,看似聋子的老人拿著信件走出房间。 老人认出罗伦斯后,缓缓递出信件。 罗伦斯收下信件,发现信件有些皱巴巴的,还附著了一些汗水。 从中不难看出伊弗的痛苦。 罗伦斯把这封信件交给跑腿男子,然后收下基曼的回覆时── 「老大很著急。」 跑腿男子这么说。 「他说河水的流速变快了,我们也要配合流速划船才行。」 基曼手上的任务,当然不只有与伊弗的交易而已。 他与其他几十名商人们密谋,在名为计画的巨大河流之中,顺著河流掌舵前进。 做生意的基本原则,就是情报传递得越快越好。 事已至此,但罗伦斯收到的信件还是没有上封,或许基曼连等待蜡凝固的时间都嫌浪费。 罗伦斯点点头,随即跑向伊弗所在之处。 然而,这次果然又是把风男子把信件送进房间,罗伦斯无法见到伊弗的身影。 在这样的状况下,就是想要催促伊弗,也催促不了。 不,就算催促了,也不见得能够早一步得到回覆。 伊弗不是笨蛋,她一定已经察觉到整个局势的变化,也明白若没跟上事态发展,就是有再好的策略,也会对自己不利。 而且,既然事态变化快得连基曼都感到著急,送到伊弗手边的其他信件量一定也会随之增加才对。 虽说这个策略有可能扭转一切,但以伊弗的立场重要性来说,她不可能一直拘泥于这个策略。应该说,她必须把秘密交易巧妙地藏在一般交易之中。 伊弗应该也相当拚命才对。 罗伦斯故作平静地在走廊等待的期间,一直反覆如此告诉自己。 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愿意花上两、三天一直等待天平达到平衡。 然而,有时候也会因为一直等待,而错过胜利的机会。 从总算走出房间的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后,罗伦斯也没好好答谢,便离开了旅馆。 罗伦斯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站在哪一边。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急著奔跑是为了让基曼顺利进行计画,还是想要替伊弗多争取一些思考时间,或者只是因为自己受到了这般气氛的感染。 跑腿男子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额头上的汗珠也变得明显。 在等待跑腿男子带来回覆的短暂时间,罗伦斯也从路上的商人和酒吧里的商人口中,得知会议有了动静。 会议似乎比想像中更快做出结论。 万一做出了结论,基曼企划的这出逆转剧就会化为泡影。 未来很难再遇到比这次更好的机会。 在跑腿男子近乎威吓的提醒下,罗伦斯催促了把风的男子好几次。 即便如此,伊弗回覆的速度还是越来越慢,罗伦斯隐约看见的字迹也越来越潦草。 在这场让胃部慢慢地越绞越紧的互动之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去了几趟伊弗所在的旅馆、收送了多少次信件。 在某次罗伦斯准备递出信件的瞬间,突然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停下了手。 「?」 把风的男子一脸讶异地凝视罗伦斯。 罗伦斯像弹起身子似的用力抬头。他望著男子,急忙陪上笑脸。 他感到心脏越跳越快。 ──不会吧? 某个想法在罗伦斯的脑海不停翻腾。 把风的男子接过信件后,拿著信件走向伊弗的房间。 「……不会吧?」 罗伦斯像是把这句话吞进喉咙深处似的,压低音量说道。 为什么伊弗会答覆得这么慢呢? 基曼不仅要参加会议,想必还要处理比伊弗更多的事情,这样的他都能够立刻做出决断、立刻给予答覆。 基曼与伊弗的差异不能用「个性不同」来解释。 伊弗是个为了成就事情,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利刃的商人。 她不是那种拖拖拉拉,会优柔寡断地抱头苦恼的人。 或许,伊弗比基曼更加忙碌?想到这里,罗伦斯觉得不太对劲。 罗伦斯走进伊弗的房间时,看见房间里散落著大量的信件。 随著拜访伊弗的次数增加,信件数量也越来越多,光是要看完那些信件,就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然而,罗伦斯疏忽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而且是一件非常根本的事情。 罗伦斯来这里送信送了好几次,而最近几次都等上了很长一段时间。 罗伦斯在等待的时候有看到吗? 看到其他人把其他信件送来这个房间了吗? 这次罗伦斯也是等了一会儿,才总算盼到回函。 罗伦斯的心境有如雨过天晴,他总算能够用平静的目光打量四周。老人打开房门的瞬间,罗伦斯隐约看见好几封信件散在房间里面。 不过,只要照常理来思考就好。 看完信件,有必要随地乱丢吗? 她应该是有什么目的,才会刻意这么做吧? 罗伦斯把伊弗的信件收进怀里,快步离开旅馆。 从前提来看,这场交易本来就有许多费解之处。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就是伊弗像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她说如果不能独占利益,就不愿配合。 即便如此,与伊弗交谈的内容以及交谈时的气氛,还是让罗伦斯接受了伊弗的任性。 伊弗原本不是个商人,也不是在觉悟到理所当然会遭人背叛之下,才跳进商人世界,不难想像她是尝尽了辛酸,才爬上了今日的地位。 这么一来,若是为了追寻没有痛苦的世界,而让伊弗选择走上不断背叛他人的恶魔之道,并不足为奇。 然而,这样的事实只能说是不足为奇,不能说是必然。因为自己很痛苦,所以才选择走上伤害他人之路,这样的说法不过是一种藉口。 如果说,这一切全都是伊弗的自导自演呢? 罗伦斯动脑思考后,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消退。 有些生意必须花时间等待才会有利可图,但有些生意必须迅速采取行动,才会有利可图。 这次的这笔交易应该归类于后者。 如果会议做出了结论,就无法采取一举逆转的策略。 如果伊弗不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是为了某人的利益而行动,就能明白出她在交易进行之中,为何会回覆得拖拖拉拉。 伊弗是为了争取时间。 或许能力上会有所差别,但无论在哪一个城镇,都会有像基曼那样的家伙。这些人总是虎视眈眈,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想要赢过周遭的人。 而走过漫长岁月、狡猾至极的长老们看到这些小伙子,岂有不会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之理。 伊弗会不会受托阻止基曼等人的为所欲为? 如果长老们没有阻止基曼等人,这场骚动将可能演变成世代间的斗争;所以长老们利用伊弗巧妙地让矛头转向。他们什么也不做,打算以拖到时间结束的方式,解决这场世代之间的斗争。 只要这么推测,就能够解释一切。 散落一地、显得不自然的大量信件。 而且,明明有那么多信件,却没看过其他人送来信件一次。 还有,伊弗应该是个不畏惧任何难题的高明商人。 罗伦斯把信件交给跑腿男子。 他抓住急著把信件送到主人手中的男子肩膀,开口说道: 「请传话给基曼先生。」 跑腿男子皱起了眉头。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不在意地接续说: 「狼可能是圈套。」 只要这么一句话,凭基曼的智慧,一定能够立刻理解。 以最坏的状况来说,迪达行长甚至可能打算设下陷阱,趁机除掉基曼这个眼中钉,好让他失去地位。毕竟基曼就是生活在舍弃罗伦斯这颗棋子也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世界,而在这世界站在顶端的人们,就是企图以合法的方式,让优秀又碍眼的属下失去地位,也不足为奇。 况且,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首当其冲的被害者就是罗伦斯。届时不管有没有借助于赫萝的力量,罗伦斯都将失去生存之处。 然而,跑腿男子听到罗伦斯拚了命的说明后,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想必跑腿男子除了信件之外,不被允许接受罗伦斯的任何情报,而这是为了避免罗伦斯擅自做出判断而引来危险。 即便如此,现在的事态还是要分秒必争。 万一伊弗打算陷害己方,那应该早点退出比较好,只要还站在陷阱外面,都还来得及回头。等到陷阱关了起来,就后悔莫及了。 罗伦斯在酒吧焦急地等著回覆。 由于基曼的回覆总是比伊弗快上许多,这还是罗伦斯第一次觉得这段等待的时光如此漫长。 事实上他也明白,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当跑腿男子终于出现时,罗伦斯不禁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心急地等待跑腿男子给答覆。 但跑腿男子跟先前一样,只带来了信件。 「他说什么?」 罗伦斯忍不住这么询问,但跑腿男子却摇头说道: 「请传送这封信。」 「什么?」 罗伦斯听了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才找到话接下去。 「您没有告诉他吗?」 罗伦斯抓住男子两边肩膀问道,但男子却别开视线,闭上了嘴巴。 男子根本没有告诉基曼。 罗伦斯还来不及生气,一阵焦急感先涌上了心头。 「我说的话不是没凭没据。我当然明白您受过严厉的告诫,但是,除非是万能之神,否则根本没有人能正确地描绘出没去过的城镇模样。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还来得及。请赶快告诉──」 「够了!」 外表看起来很适合当跑腿的男子,以低沉稳重的声音闷吼。 罗伦斯会忍不住从男子的两边肩膀松开手,是因为男子的声音根本不像个一路规规矩矩走来的正常人。 「区区一个旅行商人少自以为是了。老大他什么都知道。」 男子说出每个单字,发音都带著鲜血泥泞的味道。 像基曼那样的人物会收买有流氓背景的人,并不足为奇。 「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要照老大的吩咐去做就好。」 这就是旅行商人从未经验过的忠诚心。 因为这愚蠢的忠诚心,不知道有多少骑士或佣兵白白丢掉了性命。 商人理应是少数能够以理性回避这种问题的人种。 罗伦斯没有退缩,他再度开口反驳: 「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有些事情如果不在现场,是没办法知道的。属下的职务就是应该修正上司的错误,不是吗?」 男子听了皱起眉头,低下了头。 这名想必对基曼宣誓效忠的男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忠诚心反而勒住了主人的脖子,一定会很懊恼。 罗伦斯现在只能够想办法说服男子,他也相信说服得了男子。 罗伦斯还想趁势追击,男子却抬起头发出「呸」的一声说: 「你别忘了,旅行商人。我们不过是手下。手下只有手脚没有头脑,所以不需要思考事情。你懂了吧……!」 男子压低声音的粗鲁语气,带著在暗处恐吓他人者特有的魄力和阴沉感。 然而,罗伦斯并非是因为那股魄力才倒抽了口气。 他感到害怕的是男子所说的话语本身。 「懂了的话,就请送信。我是从老大那里接到了命令。还有,你应该也一样才对。」 男子说罢,拍了拍发愣的罗伦斯肩膀后,脸上像是写著「真是浪费时间」般跑了出去。 没有人对罗伦斯与男子的短暂互动感兴趣,事实上这场互动也确实只是小事一桩。 罗伦斯是基曼的手下。 既然事实如此,就不需要动脑思考。 罗伦斯早就知道这样的道理,也明白在良机到来前,自己必须忍耐。 只是,对一路独力行商至今,并为此感到自负的罗伦斯来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实。 虽然罗伦斯理解自己是个渺小的存在,但不认为自己只是一个齿轮。 就算渺小,罗伦斯也是一个拥有自我名字、能够自我思考,还可以自己行动的商人。 当他知道自己被否定的程度比想像中更深时,随即有一股强烈的痛楚直上心头。 罗伦斯深刻体会到自己在复杂的构造中,只是一个小零件。 这股冲击像是头部被人揍了一拳。 这令罗伦斯内心深处的怒火熊熊燃起,一股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随之涌上。然而── 就在这个瞬间,罗伦斯忽然理解了。 他明白了伊弗为什么反覆做出孩子气的任性行为,在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态时,还说出什么一定要独得最大利益之类的话语。 伊弗不是为了争取时间,也不是有什么企图。 罗伦斯打从心底如此确信。 如果这是伊弗设下的陷阱,他也只能够举高双手投降。 罗伦斯的依据不是理性,而是感性。 不知为何,这次罗伦斯来到伊弗的房门时,他顺利地进了房间,也看到了伊弗本人。 人心无法用肉眼确认。 不过,既然能从行动推敲出对方脑里描绘著什么样的画面,那从表情也看得出来。 伊弗在桌上用手托著腮。她脸上绽放的天真笑容,甚至散发出一股爽朗的气息。 「你的表情很不错嘛。」 住在罗姆河流域的狼不会用笑脸来表达笑意。 罗伦斯一边从怀里拿出信件,一边说: 「你真的打算独占一角鲸的利益啊?」 伊弗收起脸上的笑容,眼角微微弯曲。 那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皱眉头。 不过,对于嘲笑一切的狼来说,那是最适合她的笑脸。 住处被人用钱买走,还不断遭到命运捉弄;尽管在这样的状况下,仍然为了在充满盐酸和硫黄的海洋里游泳,而利用了各种力量;但每利用他人一次,自己就被利用得更多。想必这就是伊弗的际遇。 人们之所以会试图理解伊弗,是因为她是波伦家的当家,还是因为她是个美女呢?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可以肯定的是,几乎没有人会亲切地呼喊她的名字。 伊弗之所以不使用本名──芙洛儿.波伦,说不定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既然周遭的人一开始就把伊弗当成工具看待,她当然会做一张专用的假面具来保护自己。 罗伦斯的推论或许有些感伤过头,但与事实应该相差不远。 伊弗读过从罗伦斯手中收下的信件后,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她轻笑说: 「你还真不适合当个商人。」 「或许你也不适合当只狼。」 省略了话语与前提的互动,或许就像是神明与圣职者的对话吧。 伊弗把视线移向暖炉后,眯起眼睛开口说: 「我自认以利用他人的方式一路活到现在,但这种逃避现实的生活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说罢,伊弗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嘴角。她那动作之所以有些像在开玩笑,或许是因为如果不当成玩笑话来说,就会说不出口。 「这场骚动发生之后,他们就立刻没收了我几乎砸下所有财产买下的皮草。我一答应接受这个危险的委托,他们就把和我一起离开雷诺斯的阿洛德抓走了。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已经无力再当只高傲的狼了。」 北凯尔贝很明显地在交涉上陷入苦战。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会以更严厉的手段逼迫立场更薄弱的人们,要这些可怜人想办法解决问题。 罗伦斯在心中喃喃说:「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那些人或许也是用这样的方式利用伊弗至今。 不过,那些人这次打错了算盘。他们没有算到伊弗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的名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很方便的工具。只有我爷爷和少数几个怪人会好好叫我的名字。其中还活著的,只剩下阿洛德而已。」 罗伦斯根本想像不出成为他人的手下或工具,只靠著利用价值受到他人评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人类虽然看似复杂,其实意外地单纯。 只要对方留下几处痕迹,就算这个人走过的人生令人难以想像,也能够知道这个人最后爬上了哪一座山丘。 罗伦斯缓缓开口说: 「原来你很希望别人好好地叫你的名字啊。」 而且是在四周被敌人包围、孤立且得不到支援的山丘上…… 「听到人家把话说得这么白,果然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没有啊,你别生气啦。其实我真的很高兴。我们都曾经拿柴刀和小刀互砍过,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客气了吧。我一直以为要骗你上钩,再好好利用你不是件什么难事。毕竟你是个烂好人嘛。可是……」 虽然伊弗滔滔不绝说出的话语中,有好几个地方让人非常在意。对商人而言,嘴巴除了用来赚钱之外,还要避免祸从口出。 伊弗会这么随随便便地丢出让人在意的话语,就表示她不是以商人的身分在说话。 「可是,我不忍心一直把你蒙在鼓里。当然了,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无所谓……」 罗伦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不管怎么回答,都可能伤害伊弗。 「这次啊,会是我最后一次处理事情,我决定要离开这个腐败到极点的地区。所以,既然是最后一次,当然要……你知道的。」 伊弗露出杀伤力十足的笑容。 虽然罗伦斯觉得那笑脸美极了,但必须把这样的想法永远深藏心底。 「既然是最后一次,当然要让他们好好叫出你的名字,是吗?」 伊弗缓缓扬起两边嘴角。 那模样就像没有脸颊的狼一样。 在咧嘴露出狼牙后,伊弗有些悲壮地笑著说: 「没错。我要在最佳时机,用最棒的手段背叛他们,让那些家伙叫出我的名字。」 此时的伊弗就像个准备赴死的骑士。罗伦斯只能抱著为她送行的心情,继续把话说下去: 「就算他们怀著憎恨,怒吼著伊弗.波伦也一样。」 「完全正确。」 在这瞬间,伊弗恢复了罗伦斯熟悉的表情。 「那么,我想询问叫了我名字的旅行商人──克拉福.罗伦斯一个问题。」 国王只会在王宫里与少数人交谈,并且只靠著这群少数人的决定,做出左右国家的决策。国王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群人是神明选出来的人选。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们也同样是人,而国王只信得过与自己亲近的人。 伊弗第一次遇见寇尔时,曾对寇尔说过「人缘好或许算是一种天命」。 她的那句话,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背叛他们?」 伊弗左边嘴角有著瘀伤,看似疼痛的脸上,浮现了十分适合用狼来形容的表情。 # 第九幕 罗伦斯把伊弗托付的信件交给跑腿男子后,就一直在酒吧里等待。基曼这次回覆的速度特别地慢。 酒吧里的商人越来越少,店内也不再显得那么生气勃勃。 留在酒吧的,大多是一些罗伦斯每次来这里都会看见的商人。他们似乎也身负著传递情报的任务。罗伦斯有好几次不小心与他们视线交会,然后彼此尴尬地别开视线。 此时接近黄昏,根据喝得满脸通红、就快醉倒的商人们之对话,会议结论似乎差不多定了局,今天的交涉内容也已经谈完了。 北凯尔贝决定放弃夺回一角鲸,南凯尔贝则是决定把相当于一角鲸利益的金额分配给北凯尔贝,南、北双方似乎打算以这般最无趣的结论达成协议。 如果南凯尔贝用了不可胜数的大笔资金收买北凯尔贝的渔夫,让一角鲸一直握在南凯尔贝手上,北凯尔贝除了以这样的结论妥协之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北凯尔贝想要夺回一角鲸,就必须诉诸武力,或是买回一角鲸,但这两者都需要相当高额的资金。 而且,万一凯尔贝进入战争状态,别说做生意赚钱了,到时候只会让那些在凯尔贝之外的城镇开业的居民获利,凯尔贝的居民却不会有半个人拿到好处。就算不选择战争,而选择购买一角鲸,想必北凯尔贝也不知道去哪里生出那么多资金。 面对因为不合理的理由而引发的战争,北凯尔贝却只能够赤手空拳对抗,这不免让人同情。 然而,不合理的事情就像路边的小石子一样俯拾皆是。 就算被小石子绊倒,也不会有人伸手搀扶。 「久等了。」 就在罗伦斯的身体快被弥漫酒吧的酒味和烤肉焦味渗透时,跑腿男子总算带来了回覆。 虽然罗伦斯没有偷看伊弗写了什么样的回覆内容,还是看得出来这次的内容颇为重要。 因为这次收到的回覆信件封上了红色蜡封。 「这是今天最后一次任务。不过,请一定要带回对方的回覆。」 虽然男子乍看像是个胆小的矮个子跑腿,但他怀里或许暗藏涂了毒的利刃也说不定。 罗伦斯当然知道男子所说的「一定」,不单只是用来强调说话语气而已。 信件之所以封上了蜡封,想必是为了不想让伊弗起疑。 也就是说,信件里写了基曼等人的结论。 「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手下只是手下,没必要思考事情。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后,跑腿男子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直到罗伦斯步出酒吧,男子都还一直注视著罗伦斯。 或许是会议即将结束,所以男子的工作也告了一个段落吧。 罗伦斯来到人潮依旧拥挤的街上后,抬头仰望乌云密布、只有一角清澈的天空,在心中暗暗嘀咕: 「还是说他是在怀疑我?」 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 「明日清晨运出一角鲸,假装进行正式程序。接著在船上连同载了一角鲸的船只,一起交换土地所有权转让书。交换后,看你要滚到哪里去都行。鲁德.基曼。」 罗伦斯心想最后那句话应该是在开玩笑。伊弗读完信件内容后,毫不犹豫地把信纸递给罗伦斯看。 罗伦斯看了后,发现信上确实写著伊弗所说的内容,也有基曼的签名。 如果伊弗拿著这封信前往洋行,基曼就会顿时失去立足之地。 基曼会交给罗伦斯这封信,就表示基曼信得过伊弗。 罗伦斯不知道有什么根据让基曼如此有自信。 基曼当然不可能无条件相信伊弗。他会这么有自信,一定是因为就算这封信公诸于世,他也已经做好了防范。 「真是单纯又幼稚的交货方式。你觉得怎样?」 「如果发现有危险,只要翻了整艘船就能模糊事情焦点,所以也不算是个太烂的方法才对。」 罗伦斯的感想与赫萝告诉过他的方法如出一辙。伊弗听了挑起一边眉毛,看似开心地嘀咕了句:「原来如此。」 「所以,针对这封信,我只要这么回覆就好了吗?」 伊弗一边说话,一边像在排遣无聊似的在羊皮纸上写字。 那羊皮纸经过仔细的去毛处理,表面磨得相当平整,实在不是能够让一介商人抱著消遣之心下笔的高级品。这种羊皮纸应该是给一脸肃穆的修道士,在庄严的石造修道院里,抄录记载了神明睿智的书籍。而伊弗用著不输给修道士的工整字迹,写下了内容骇人的文章。 「了解。那么,为了交货,敝方船上会有我伊弗.波伦。至于贵方船上会有传说中的神兽,以及……」 伊弗看向了罗伦斯。 「克拉福.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没有回答,但伊弗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 伊弗在信末流利地签了名后,随随便便地把羊皮纸丢向正在搅拌蜡的老人。 只要将羊皮纸封上红色蜡封,再用马毛绑起来,回函就大功告成了。 接下来,罗伦斯肯定会搭上交货船。 「我没有答覆你耶。」 或许是工作已经告了一个段落,房门外隐约传来两名把风男子的笑声。 听说两名男子当初被判了死刑,但伊弗救了他们。 伊弗让人钦佩的地方是,她为了取得两名男子的信赖,把自己的计画都告诉了他们,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协助。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罗伦斯能够带著现在的表情站在这里。 粗汉们并不似外表那般愚蠢。 「答覆?你有时候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耶。像我们这种爱说谎的商人,出口的话语能有多少价值呢?」 听到伊弗以乐不可支的语调这么说,罗伦斯实在难掩苦笑。 当然了,对商人来说,表情这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伦斯保持著苦笑,脸上表情动也不动。 「做生意就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只有神明能够识破对方在想什么,但神明什么都不要;会进行交易的,都是充满欲望的人类。而相信充满欲望的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事了。我写了信要回覆基曼,而你负责送信。不管是要祈祷,还是威胁,都只能等待才可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已经用尽了所有手段。所以,我只能把这封信交给你。」 伊弗从老人手中收下信件后,毫不犹豫地递向罗伦斯。 说这封信将决定伊弗的命运,一点也不夸张,伊弗却如此乾脆地准备把这封信交给他人。 与其说伊弗这样很有勇气,不如说她不执著于自己的性命。 ──如果事情没有顺利成功,就表示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只有这点价值的人生,根本没必要存在。 这是一个以不怕死闻名的英雄说过的话。罗伦斯一边想起这段话,一边收下伊弗的信件。 「基曼肯定会照这封信的内容去做才对。万一他否定我的要求,打算让你跟你以外的人上船,我这边为了自保,也必须让其他人上船。只要有一方怀疑起另一方,战斗准备的连锁效应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所以……」 伊弗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只把递信给罗伦斯的那只手放在书桌上,然后她闭起眼睛,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 ──我当然也会紧张。 伊弗的举动就像是在这么说。 「所以,我们下次见面会是在四下无人、朝雾弥漫的河川上。」 大家都说伊弗是罗姆河之狼,现在的她看起来,确实与赫萝有相似之处。 伊弗放在书桌上的手,映入罗伦斯的眼帘。 她像是希望人家握住她的手,却又将这股想法藏于内心深处,就像她很想相信对方,却无法相信的感觉。 「方便提一件事情吗?」 听到罗伦斯开口说话,伊弗的手抽动了一下。 「什么?」 「我还有伙伴耶。」 在河川上交货之际,如果罗伦斯背叛了公会,他与伊弗可以连同一角鲸一起转乘在某处接驳的船只,然后就这样出远洋。 这时如果还想迎接留在陆地上的赫萝与寇尔,可是难如登天。 基曼会选择如此单纯的计画,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把赫萝与寇尔当成人质。 伊弗的表情没变,她静静抽回书桌上的手。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这句话贯穿了罗伦斯的心脏。 「好了,我已经把信交给你了。快去吧。」 伊弗露出嫌麻烦的表情说完,便挥了挥手要罗伦斯离开。 此时要是忤逆她,或许伊弗就会大发雷霆吧。 ──我也有阿洛德。 伊弗的这句话隐藏著重大的决心。 如果伊弗所言不虚,那么阿洛德对伊弗而言,想必是个非常重要、用金钱都难以交换的重要存在。 罗伦斯因为知道赫萝的真实模样以及真实力量,所以不觉得害怕。别说是保护自家人的性命安全,赫萝甚至有办法救出阿洛德。 然而,伊弗在罗伦斯面前表现出了愿意承受这般危险的决心。 她根本不知道赫萝的力量。 伊弗与阿洛德一起从雷诺斯带著皮草来到凯尔贝,还愿意帮阿洛德负担盘缠。对于自己如此信赖的阿洛德,伊弗甚至做好了舍弃他的心理准备。 罗伦斯不禁觉得伊弗对他的信赖更甚阿洛德。 不过,事实当然没有这么愚蠢。 想必伊弗真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舍弃一切,并且有著「只要是碰触得到的东西,全部要换成金钱」的坚定决心。这样的解释会比罗伦斯方才的想法贴近事实许多。 但古老神话里,就有一个渴望能点石成金的愚蠢神明,结果却因为没有食物吃,落得饿死的下场。 伊弗的话语之所以会让罗伦斯感到冲击,只有一个原因。 她打算走的,是一条无可救赎之路。罗伦斯看了她的模样,不禁自问:我有办法舍弃这样的她吗? 伊弗都愿意舍弃阿洛德了,她一定会在船上杀了罗伦斯,或是找机会再次背叛罗伦斯。 如果伊弗这么做后会露出笑容,那也就算了。 重点是罗伦斯想像不出来。 他实在不认为伊弗会展露笑脸。 是因为同情伊弗吗? 罗伦斯如此自问,但找不到答案。 是自己想太多吗? 这个可能性很大。 可是,世上几乎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想太多所造成的。 世上有太多人甚至怀疑神明的存在。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才能够一手抓住自己的利益,同时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住伊弗的手? 罗伦斯激动地自问,并在酒吧里信件交给跑腿男子。 「你的任务结束了。任务很辛苦吧,辛苦你了。老大说等回到旅馆后,会说明接下来的事情。」 跑腿男子说完,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便离开了。 罗伦斯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跑腿男子会错了什么意。 会议似乎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便结束了。当罗伦斯步伐蹒跚地走过黄金之泉时,发现已经有奚奚落落的人们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谈天。黄金之泉旁已准备好了晚间使用的篝火,想要让自己显得更有威严,而高高挺起胸膛的士兵们,一副像在守护神圣王座似的模样,站在供会议使用的桌子前方。 如果把这场会议形容成一场围绕著金钱、权威以及名誉的宴会,听起来或许威风,如果当成故事来描述,也有足够的丰富内容。 然而,实际在这里参加会议的人们却是多么地悲惨且卑贱。 原来神明不赞赏商人,真的确有其因。 天空开始染上暗红色,远方可见不知是乌鸦,还是海鸟的影子。 罗伦斯一直以为做生意赚钱,会是更优雅且高贵的行为。 他一边眺望一盏一盏点亮的灯光,一边在从三角洲南下南凯尔贝的河川上,随著渡船晃动。 伊弗绝对不可能回头,而基曼也不可能拟出不够周密的计画。 基曼最害怕遇到的状况,是拿到假的土地所有权转让书,而且一角鲸被带走。这样的结果会比计画败露更加悲惨。 到时候的状况就不是自己抢先他人一步,事态就会好转那么简单。 整个计画就像揉了再揉、完全膨胀起来的酵母面包一样,现在已经放进了窑里,就等著烘烤完成了。 这么一来,罗伦斯不是选择向神明祈祷,就只能选择逃跑。 既然事到如今不可能说服伊弗和基曼,他就只能努力思考这个计画的陷阱,到底会巧妙地设在何处。 渡船抵达了栈桥,罗伦斯随著四周人群移动,踏上陆地。 四周多是前去三角洲参观会议的商人们,他们随意畅谈,还开心地笑个不停。 罗伦斯不禁觉得这些商人们很吵,但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于他们。 即便如此,彷佛抓住绝不可能抓得到的云朵似的虚幻感觉,还是让罗伦斯吐气时涌上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 一个脚步摇摇晃晃的商人撞上了罗伦斯。 就在罗伦斯忍不住握住拳头,准备打下去的瞬间,他的目光被吸往某处。 「喂……干嘛撞人啊……」 罗伦斯根本没有把眼神迷茫、不讲道理的醉汉看在眼中。 他的目光集中在醉汉后方。 渡船一艘接著一艘抵达栈桥,在接二连三地慢慢走下船的人群之中,罗伦斯看见站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面向罗伦斯,缠绕在其脸上的头巾底下,投来罗伦斯从不曾看过的眼神。 「喂!你到底听到没──」 「抱歉。」 罗伦斯的视线直直盯著那位下船者,他随手将一枚略为泛黑的银币塞给醉汉,便迈步走去。 罗伦斯不明白,这名人物为什么在会议结束的这个时间会来到南凯尔贝。 而且,光是看见那人站在前方的身影,就能够感觉到她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罗伦斯要出声说话时── 「大事不妙。」 头巾底下传来比平常更加沙哑的声音。 「我已经……不行了……可是,至少要让你……」 「唔!」 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话后,伊弗的膝盖就快瘫软下来。 罗伦斯慌张地抱住伊弗后,立刻又忍不住缩回了手,但罗伦斯这不是在开她玩笑。 而是因为伊弗的身躯轻得教人害怕,而且身体发烫。 伊弗在头巾底下反覆著短促的微弱呼吸,额头上浮现大颗的汗珠。 只有右手还牢牢握住一张羊皮纸。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几乎整个人靠在罗伦斯身上的伊弗一边咬住下嘴唇,一边拚命用眼神想要传达什么。 罗伦斯心想一定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 他把视线移向伊弗的右手。 看著伊弗握在手上的羊皮纸。 羊皮纸上一定写了让伊弗受到如此打击的重要事项。 「这边太醒目了。我们先找个小巷子──」 罗伦斯说著扶起伊弗,开始迈出步伐。 这时,教会的钟塔响起了高亢的钟声。往来港口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一齐朝向教会钟塔望去,跟著交握双手各自做起祈祷。 在钟声「叮──咚──」的响声之下,罗伦斯搀扶著伊弗穿过人群走去。 希望这至少会是神明的旨意。 罗伦斯抱著这般心情拨开人群,眼看著就要钻进小巷子。 就在钟声带著嘹亮余韵停下的瞬间,罗伦斯突然停下了脚步。 彷佛神明的庇佑在这瞬间消失了一样。 「您要去哪里呢?」 罗伦斯也不是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毕竟这里是人潮聚集的港口。 此刻正好是会议刚结束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三角洲回到这里。 然而,这应该不完全是偶然。因为跑腿男子就站在基曼身边。 跑腿男子那「不论在多么拥挤的人潮之中,也能够把信件确实送到主人手中」的犀利目光,想必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伊弗的身影。 罗伦斯在动脑思考之前,先转动视线环视四周。 现在要带著伊弗逃跑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朋友身体不适,所以我想带她回旅馆。」 「原来如此。」 基曼露出可掬的笑容,一副真的就打算这么结束闲聊的模样。 然而,他身旁的跑腿男子,以及看似手下的另一名男子却静静地踏出步伐。 「能够在这里遇到你,看来我真的很幸运。」 罗伦斯一摆出保护伊弗的姿势,两名男子就变换了身体重心。 对罗伦斯而言,遭到盗贼袭击并不稀奇。 两名男子彷佛随时都会扑上来,他们的姿势就像猛兽一样。 怎么处理好呢? 罗伦斯如此自问。 不管怎样,被基曼认为自己与伊弗搭上线都不是上策。而且在这个时间点,基曼应该还无法确信罗伦斯已经打算与伊弗合作。 这么一来,罗伦斯就可以赌上这个可能性,选择乖乖交出伊弗。 这当然是一种选择,只是罗伦斯真的做得到吗? 尽管脸上猛冒汗,已经筋疲力尽的伊弗还是在罗伦斯身下,努力地想要传达些什么。 而且,面对听到基曼的话语而缩起身子的伊弗,罗伦斯真的有办法舍弃她吗? 「不是的,我是……」 「……你手上拿的果然是信件啊。寄件人是泰德.雷诺兹没错吧?」 伊弗虚弱地摇了摇头。 基曼的用字遣词从商人的层级转变为贵族阶级,就和他过去几次开玩笑时一模一样。 即便如此,罗伦斯的脑子却塞满了其他思绪。 雷诺兹寄来的信? 「等会儿就好好听你说明吧。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就是了。」 基曼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挥了挥手。两名男子随即很轻易地从罗伦斯怀里拉走伊弗。 什么也没想的罗伦斯下意识地伸出手,但立刻停止了动作。因为紧贴在罗伦斯身旁的跑腿男子,正用小刀抵著他的侧腰。 「这只狼打算陷害我们,而且陷阱挖得相当深。」 笑脸时而会是用来表现愤怒的表情。 基曼是从事远距离贸易的商人。当他的脸上浮现这种表情时,被带下去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基曼一边目送伊弗,一边以有些像是在赞赏劲敌的语调说: 「我当然有想过事情可能会演变成这样,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不是的……我根本没打算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 据说绑匪懂得好几种不可思议的抱人方法。 明明看得出伊弗很想从绑匪怀里逃脱,但从旁看去,却像绑匪在照顾喝得烂醉的人一样。 被摀住嘴巴的伊弗剧烈地转动著视线。 「罗伦斯先生……」 就在伊弗被男子们带走、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时,基曼看向罗伦斯说: 「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您一定会后悔喔。」 这想必是基曼一流的玩笑话。 但他接下来的话语却冷漠得令人害怕。 「因为我也非常地拚命。」 然后,基曼像是追著逐渐被人群吞没的伊弗而去似的,消失在杂沓人群之中。 当罗伦斯察觉时,拿小刀抵著他的跑腿男子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他一人在原地。 即便如此,为了把最后目睹的光景深深烙印在心中,罗伦斯还是有好一会儿没有移动身子。 在一片有如异形生物般不断蠕动的人海里,有一只抱著赌上最后一丝希望的手伸了出来。 罗伦斯没能够握住那只手。 即使在仅由百枚金币形成的大海中游泳,也会在一瞬之间溺毙。 如果是在由一角鲸──由这项超乎想像的高价商品所形成的漩涡之中行走,想必连圣职者也会铁青著脸,不敢说出他们一旦失足,将会掉进什么样的地方。 伊弗最后还是没有踩稳脚步。 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钢索,但最后还是失了足。 基曼的话语在罗伦斯耳里不停回荡。 ──事情要是传了出去,您一定会后悔喔。因为我也非常地拚命。 基曼会说出这种话,就表示计画在某处出了关键性的破绽。 罗伦斯思索著泰德.雷诺兹的名字、伊弗表示不打算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的话语。 还有,被留在原地的自己。 罗伦斯不知道基曼是认为自己没有得到什么重要情报,还是认为自己只是被伊弗操纵的人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对基曼等人而言,罗伦斯似乎真的只是个情报传达员。 罗伦斯叹了口气,跟著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他急忙冲进原本打算与伊弗一起逃进去的小巷子,用力吐出了胃里的一切。 罗伦斯并非感到无力。 而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自我厌恶感,让他无法忍受。 罗伦斯内心其实松了一大口气。 对于自己没有被基曼带走的事实,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在赫萝面前说了大话,自以为能够压倒基曼,接著经历与伊弗的互动。尽管经过这一连串的过程,罗伦斯还是认为,在这次骚动的最后,还是能够靠著自己的力量改变局势。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现在会是这副德性。 如果只是遭到无力感攻击,还有办法重新站起来。 因为商人永远都会为了追求自己没握在手中的东西,而勇往直前。 尽管已经吐到没有东西可吐,罗伦斯还是吐了好几次,最后吐了口口水。 罗伦斯曾经救过赫萝,也度过了好几次难关。 倘若这只是让罗伦斯得到毫无根据的自信,状况或许没有那么糟。但现在的状况是,只要掀开罗伦斯那张一层薄弱的自信,就会发现内部比以前更加腐败。 罗伦斯感觉到视线变得模糊,但原因绝不止于呕吐的感觉太痛苦。 伊弗的行动不一致。 其计画因为雷诺兹寄来的信件而露出破绽时,为了至少能够让罗伦斯逃过一劫,伊弗不顾危险地来到南凯尔贝通知罗伦斯。 这么一来,就表示伊弗没有只把罗伦斯当成一颗普通的棋子看。 伊弗会邀罗伦斯一起背叛,也可能不是为了得到一角鲸,而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 明明是这样,看见只有伊弗被带走,罗伦斯却不禁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比任何事情都能够让罗伦斯深刻感受到── ──我不是勇气十足的主角。 「可恶!」 罗伦斯边骂边打了石墙一拳。 如果是亏钱或是赚钱,只要自己愿意接受或放弃,就能够解决事情。 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还牵扯上别人,就没那么好解决了。罗伦斯承认以旅行商人为业,独自坐在马车上的一人之旅确实很孤独。但是,他也理解旅行商人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好处。 照理说,只要有意愿,旅行商人也能在经过的城镇里组织家庭。罗伦斯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或是说没能够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胆小的烂好人。 所谓行商,是指相遇与别离的永无止尽之旅。 如果会期待在下一个城镇能够看到更好的商品,怎么可能只满足于眼前的商品呢? 罗伦斯心中一直抱著这种想法,而他也终于碰上了名为赫萝的珍贵商品,还为她砸下了大笔金钱。 只是,就算这样,罗伦斯还是没办法把「只要赫萝平安无事,一切都好」这话说出口。 如果说旅行商人受了诅咒,其实是一种藉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用金钱划清界线。如果罗伦斯能够用金钱衡量一切,被夹在伊弗与基曼之间时,内心就不会那么地动摇不安。 因为在整个一角鲸掀起的骚动之中,罗伦斯一生能够赚到的钱,根本就如尘埃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 正因为如此,罗伦斯才会告诉自己:比金钱更重要的人际关系,是比金钱更难以得到的高贵之物。而他也以此为理由,试图远离人际关系。 罗伦斯的马车货台上总是载著一定的货物量,他的内心也一样。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肚量有多深。 罗伦斯用拳头顶著石墙挺起身子,仰望染上一片紫色的天空,擦去眼泪。 只要能够当个笨蛋,抱著「只要有赫萝在,什么都不怕」的想法,无论遇到再难的问题,永远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永远会有其他想法闯进罗伦斯内心,甚至会把他认为很重要的想法给挤出去。 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商人来说,或许很正常,而对于没有修道士那种钢铁般意志的凡人来说,或许也是无力改变的事情。 为了不让内心的想法过多而满出来,也为了不让重要想法被挤出来,这趟旅行一路走得慌张失措。即便如此,这趟旅行还是比无风无浪的一人行商之旅有趣太多。 没错,一路上很有趣,真的很有趣。 那不是只能一边望著马儿的屁股,一边不停绕著固定行商路线走的旅行。 罗伦斯再次吐出残留在嘴里的苦酸味,然后粗鲁地擦拭嘴角。 尽管必须啜饮泥泞、在地上四处爬行,还是会把装载货物全部运送到下一个城镇,这才是所谓的旅行商人。 旅行商人绝对不能把货物拋下。 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能这么做。 「既然这样……」 罗伦斯喃喃说道,硬是转动起停止思考的脑袋。 对于亲眼看见伊弗被抓走的事实,应该要感到幸运。基曼会采取如此鲁莽的手段,就表示事态相当地紧迫。这么一来,基曼就无法建起太过复杂的结构。 以长远的观点与多数人进行事前交涉;采取所有可能的方法,回避可能发生的危险以拟定策略;罗伦斯并不熟悉这样的战斗方法,但如果是换成买卖眼前的商品,就会是他的擅长领域了。 罗伦斯也有赢得胜利的机会。 一定有。 罗伦斯在心中嘀咕说:「而且……」 只有外来之客才能够冷静地旁观,眺望著城里进行的商品交易。他抓住了这样的心态,暗自呢喃: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罗伦斯没打算询问旅伴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因为罗伦斯知道旅伴不可能一直乖乖待在旅馆,而且在事态不明的状况下,在有人潮聚集的地方竖耳倾听是最正常的对策,港口正是这么做的最佳场所。 而且,两名旅伴的目光之犀利,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 其中一名旅伴,有著就是世界尽头掉了一根针,也听得见的狼耳朵。她就靠在不远处的石墙上,看似不悦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她一定目睹了一切。 就算没有目睹,想必也能轻而易举地洞悉一切。 罗伦斯露出苦笑,然后耸了耸肩。 彷佛只要藉由这样的举动,就能够让他恢复得跟平常一样似的。 「咱只能提供智慧。」 赫萝用兜帽藏著脸,只稍微露出下巴说道。 「这样就足够了。」 「为了救其他雌性,汝到底想要借咱的智慧几次啊?」 赫萝之所以丢出如此直接的话语,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已经紧急到不能拐弯抹角地说话了吗? 还是赫萝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呢? 罗伦斯笑了出来。 他很自然地笑著回答说: 「不过,我只会跟你一起旅行。」 虽然赫萝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从墙上弹起身子,然后扭动脖子发出喀喀声响。 赫萝一副像是听到难为情的话语而难以忍受的样子,但如果罗伦斯把她的心事说出口,肯定会被她一口吃进肚子里。 「咱让寇尔小鬼跟踪那些家伙去了。」 「你在港口竖耳倾听的结果怎样?」 「不知道。不过,在汝上陆之前,有一些家伙开始动摇了起来。因为咱就待在那家面包店三楼观察状况,所以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这么一来,就表示现在感到不安的,不是只有基曼或伊弗等极少部分的人。 因为发生了什么更巨大的变化,所以基曼等人的偷渡船也受到了影响。 伊弗被带走之际,说过她根本没有要把一角鲸卖给雷诺兹的打算。 这么一来,就表示伊弗握在手上的,是雷诺兹写来试探意向的信件。如果不把这个事实局限于与基曼与伊弗的密约衔接上,而是以更宽广的视野来看,会是什么状况呢? 雷诺兹理应站在北凯尔贝地主们的阵营,在这之下会发生什么巨大变化,其可能性相当有限。 难道是雷诺兹打算从表里两方的手中同时购买一角鲸? 「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北凯尔贝的人正准备买下一角鲸的缘故。」 「嗯……」 「可是,光是这样并不足以让基曼变得慌张,也没办法解释伊弗为何冒险来见我。应该是发生了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事态才会变成如此。」 赫萝拉起罗伦斯的手走了出去,然后开口说: 「毕竟北边是个贫困的城镇吶,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北边会有钱。」 「没错。而且,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还是那个雷诺兹。」 雷诺兹藉由装了铜币的箱子数量掩人耳目来赚取小钱,像他这样的人物不可能筹到那么大笔资金。 「自己没有的东西,总必须向人家借。」 「一点也没错。如果雷诺兹真的打算买下一角鲸,就表示他向某处调度了资金回来。啊,对啊。所以基曼和伊弗才会那样阵脚大乱。」 这时赫萝总算愿意从兜帽底下露出眼睛。 赫萝的眉间还留著一道浅浅的皱纹。 如果赫萝真的目睹了罗伦斯从在南凯尔贝上岸、与伊弗见面,以及面对基曼的始末,那她肯定一直皱著眉头。 罗伦斯告诉自己在一切事情都解决后,也要像赫萝帮寇尔放松脸部肌肉那样,帮赫萝抚平眉间的皱纹。 「金钱和权力是最要好的朋友。这次的一角鲸交易如果扯进了某处的权贵,整件事情会瞬间变得很复杂。你懂吗?」 这是古今中外不变的道理。 赫萝一脸想说「不准试探咱」的模样嘟起嘴巴,然后回答说: 「……毕竟汝等人类在饭馆点了饭菜,却等不到饭菜送来时,只会要求退钱而已吶。」 不愧是赫萝,脑筋转得相当快。 罗伦斯回想起伊弗被强行带走的场面。 正因为事态演变成无法只靠帐簿上的数字来计算损益,所以伊弗才会被强行带走。 「点了餐点却没有送来时,那些家伙的作法是会要店家用金钱和鲜血来赔偿。这么一来……如果这样的假设是正确的,基曼只可能把伊弗带去一个地方。」 面对权力,就要以权力来对抗。 雷诺兹之所以会向伊弗表示要买一角鲸,想必是因为他推算出基曼与伊弗暗地里搭上了线。 如果真是如此,台面上的力量何时会对基曼等人展开攻击,谁也不知道。 这种时候如果只雇用一、两个流氓待在身边,只会带来反效果。 这回换成罗伦斯拉起赫萝的手,往反方向跑了起来。 赫萝想必与寇尔约了在某处会合,但如果罗伦斯的推测没错,就只会有一个目的地。 罗伦斯拨开杂沓人群往前进,没多久后便抵达了目的地。 比起昨天前来时,这里的卫兵变得更多了。 就彷佛为了发生不测时而做准备似的。 「教会?」 赫萝才这么嘀咕完,目光立即被吸引到某处。赫萝的视线前方,站著一脸惊讶的寇尔。 「请、请问,您们怎么会来这里?」 把破外套盖在头上,扮著乞丐的寇尔开口问道。 罗伦斯确信了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 「基曼他们在里面吧?无论如何,为了救出伊弗,总得跟她见一次面,了解状况才行。你觉得要怎么进攻比较好?」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赫萝露出尖牙,满脸欢欣地笑了笑。 「有什么事?」 罗伦斯爬上教会的石阶,来到入口处时,两名士兵交叉起长枪挡住去路。 他带著与赫萝换了衣服的寇尔,展露笑脸说: 「我有事情想找罗恩商业公会的鲁德.基曼先生。」 虽然这是一句神明赐与的魔法话语,但同一张王座上,不见得永远坐著同一位神明。 两名士兵的反应与昨天不一样。其中一名士兵一脸严肃地打开大门走了进去,而留在原地的士兵则是毫不客气地朝著罗伦斯伸出长枪。 赫萝的提案极其单纯。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罗伦斯身旁只见寇尔,却不见赫萝的身影。 「……进去吧。」 没多久走进教会的士兵走了出来,对罗伦斯简洁地说道。 罗伦斯对著暂时收起长枪的士兵露出笑脸打招呼,从士兵打开的一小道门缝滑进了教会里。 等到寇尔也走进教会后,士兵立刻关上大门,并再次伸出长枪。 「……」 士兵应该是要两人前进的意思。 罗伦斯迈开脚步,在后方的长枪催促下,走在围绕著圣堂的回廊上。 教会里安静得教人害怕,彷佛连烛火晃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在教会挑高的天花板、墙壁和柱子顶端的所有雕刻,都是极其费工的完美作品。 然而,这些雕刻全是在告诉世人世间有多么可怕的异界妖魔,这或许是一种预兆也说不定。 来到回廊上的其中一间房间前面时,士兵发出指示说:「停下。」 这间房间或许平常是仓库,士兵敲了敲朴素简陋的木门后,木门静静地打了开来。 先前遇到的跑腿男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认出罗伦斯后,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有事情想跟基曼先生说。」 罗伦斯刻意露出最完美的笑容说道。 因为罗伦斯知道,对方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所以他故意这么刺激对方。 赫萝提出的单纯提案就是要这么做,才会有效果。 「你不知道我们是特地饶了你一命吗?」 威胁一个人的时候,要像蛇突然从草丛之中窜出来袭击般出奇不意,才能够发挥威胁的真正效果。 如果看得出对方准备威胁自己,罗伦斯当然有办法应付。 「因为做生意就是要去捡火中的栗子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回答的瞬间,男子脸色大变,迅速抓向罗伦斯的胸口。 如果知道对方会伸出手,当然就不会感到惊讶。 罗伦斯在男子抓住他胸口的同时,往后缩起身子,利用这股力道反抓男子的胸口,把男子拉出了房间。 「您不知道我是特地前来交涉的吗?」 罗伦斯依然挂著笑脸说道。原本看呆了的士兵,在急忙准备拉开罗伦斯与男子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请问有何贵事?」 听到声音后,罗伦斯松开了男子的胸口,对方也几乎在同时做出同样动作。 那显得沉稳的声音、有气质的用字遣词,非常适合教会的庄严气氛,也不禁让人觉得实在有些讽刺。 尽管风度依旧翩翩,发型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基曼,就站在房门口。 「我想跟朋友说说话。」 「您说话真是开门见山。您认为我会允许吗?」 跑腿男子迅速地站在主人身边,目光阴沉地瞪著罗伦斯。 虽然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打斗的准备,但看见身旁的寇尔不服输地挺起胸膛,自己也从中得到了勇气。 「我知道不可能轻易跟朋友说到话。」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我现在没有时间与您闲话家常。幸好这所教会有好几间房间……」 说著,基曼投来冷漠的视线。 寡难敌众。 然而,基曼会威胁得如此直接,证明了其情况相当紧迫。 「那当然了。只是,没想到您会以为我没做任何准备就前来。」 「嗯?」 「不对,应该这么说吧。我还以为抓了我会很麻烦,所以基曼先生才会放过我一马。」 基曼端正的五官堆起了皱纹。 罗伦斯继续追击道: 「毕竟伊弗小姐为了拉拢我,给了我很多方便。她也提供了协助,让我能够保住自身性命。好比说……」 罗伦斯刻意咳了一声,才继续说: 「好比说,把您签了名的羊皮纸卖给我之类的。」 虽然跑腿男子打算采取行动,但基曼用手势制止了他。 基曼只扬起右嘴角,露出只有半张脸在笑的诡异笑脸。 「我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您的同伴不是那位女性啊。」 「因为她的动作最敏捷。而且,如果只是在怀里放几张羊皮纸,就是少女也搬得动。」 「……」 与伊弗勾结的事要是被公诸于世,基曼会很难堪。 就算基曼事先采取了什么防范措施,一旦事态变得混乱,也无法确定那些措施是否能够正常运作。 基曼应该不愿意让自己承受更多的风险。 而且,就算让罗伦斯与伊弗见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基曼应该会如此判断才对。 「我知道了。」 听到基曼的话语,跑腿男子看向主人。 「带两位去吧。」 听到主人这么说,尽管咬著嘴唇,跑腿男子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忠诚心确实值得敬佩。虽然跑腿男子同时朝向罗伦斯投来充满怨恨的一瞥,但走在街上时,真正让人害怕的是无主的野狗,而不是受过训练的凶猛看门狗。 「如果您掌握到能够为我带来利益的情报,我愿意出个合理的价格。」 基曼毕竟也是个商人。 罗伦斯转过头看著基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这边。」 跑腿男子带领罗伦斯两人,来到位于回廊上、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地下室可能是藏宝库,也可能是站在最前线与异教徒战斗时留下的遗迹。 慢慢走下黑暗又潮湿的阶梯后,一行人遇上了一扇铁门。 男子用了奇怪的方式敲门后,房内传来开锁的声音。 跑腿男子没有伸手开门,便转过身子对著罗伦斯说: 「你别以为自己逃得掉。」 「我知道。」 听到罗伦斯油嘴滑舌地答道,男子咬紧牙根发出「嘎吱」一声。 罗伦斯自己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当寇尔跟著走进来并缓缓关上房门时,似乎也掌握了屋内有哪些人,以及现在是什么状况。 在晃动的烛光照明下,伊弗就像个被绑架的公主一样,坐在地下室的麦杆上,一副彷佛在说「你这玩笑开得太妙了」的模样皱著脸,并露齿而笑。 在隔了一小段时间后,伊弗似乎镇静了许多。 伊弗脸上的别扭笑容,或许是她掩饰难为情时特有的表情。 「我来向你打听事情。」 「你……想听什么样的玩笑?」 罗伦斯把短剑递给负责监视的男子后,男子便开始检查罗伦斯与寇尔身上有没有武器。 在这之间,罗伦斯毫不客气地环视房内一圈后,发现这里以前果然是地下仓库。 现在仓库内的物品稍微做过整理,空出来的位置铺了麦杆,也放了棉被,还准备了水和食物,而且伊弗的双手也没有被绑在身后。 因为原以为会看到惨不忍睹的景象,所以眼前的光景让罗伦斯直率地松了口气。 伊弗依旧美丽。 想要逼人招供,并非只能够使用像鞭子或棍棒这类的道具。 「旅行商人到了新的城镇,一定会先收集情报。」 「原来如此。真是难得,那男人竟然会放你们穿过城门……啊,你旁边是小鬼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关于用人的智慧,想必伊弗是一路亲身学习过来。 她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罗伦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来到这间地下室。 「等你要去接独自等你回去的那个女孩时,如果只带著花束,恐怕会不够喔。」 「……上次我就被她打了脸颊。」 「哈哈……她看起确实很强悍的样子。」 如果是在阳光洒落的屋檐下这样闲话家常,肯定会是相当美好的假日。 然而,很遗憾地,罗伦斯身边有个男子一直盯著他看,腰上还挂著出鞘的长剑。 跑腿男子想必在门外监视,而基曼说不定也在偷听。 「不过,看到你目前还不用一小口一小口吃面包,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哼,基曼没那个胆量敢伤害我。雷诺兹他一贫如洗,所以一定是哪个有钱人愿意支援北凯尔贝。如果说到这一带的有钱人,大概只有就那几个人吧。这么一来,基曼就掌握不到这个援助者跟我会有什么关系。所以,他顶多只敢骂我几句而已。」 伊弗带刺的话语,肯定是说给腰上挂著长剑的男子听。 不过,以伊弗的个性来说,如果当真认为对方是个不足挂齿的对手,想必连这种话都懒得说吧。就这点看来,水和食物或许是身旁这名男子的体贴表现也说不定。 「不过,我也跟基曼说了很多遍,雷诺兹会寄信给我,真的让我有种从高处摔下、被同伴孤立的感觉。雷诺兹或许是想拿勾结基曼这点来利用我吧……毕竟我有太多地方可以利用了。」 伊弗明明没有改变语调,却散发出完全不同的气氛。 罗伦斯彷佛可以听见寇尔屏息的声音。 「雷诺兹背后果真有富裕的强豪在支持吗?」 「这也是基曼在怀疑的事情吧。毕竟雷诺兹虽然在北凯尔贝做著最有赚头的买卖,但也还是那个样子,所以不太可能有认识的北凯尔贝人持有资金。当然了,如果雷诺兹是靠著某人的智慧,明明没有钱,却下单购买,那就有可能了。」 「他的目的呢?」 伊弗露出了整排的牙齿,笑著说: 「为了从暗中参与一角鲸交易的家伙,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手中卷走金钱啊。」 罗伦斯脸上之所以浮现笑容,是因为深刻体会到,世上真的有人会去思考各式各样的点子。 「他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想让拚命筹画的孤注一掷遭到破坏,就乖乖付钱。」 「反正北凯尔贝一定是非输不可了。所以,就算有人提议说要捞一些利益,也算是无可厚非吧。一定也有一些家伙使出虽是胡作非为,但能够让周遭的人不得不接受的妙计才对。大家一定会惊慌不已地乖乖付钱吧。不过,会想出擅自卖掉一角鲸这种大胆计画的,应该只有我们吧。」 从基曼能够立刻借到教会这间地下室,并且把伊弗软禁在这里的行动,就能明白这大胆过了头的计画,究竟安排得有多细腻。 他一定也花费了相当多的金钱。 与其让这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不如捧著钱,要求雷诺兹打消购买念头还好一些。 「不过,基曼会把我关在这里,就表示雷诺兹明明没有钱,却说要订购一角鲸的可能性很低。基曼最害怕的,就是我被北凯尔贝的权力者拉拢。他一定是认为雷诺兹背后有掌权者在撑腰的可能性极高,才会把我关起来。我……我会特地跑来见你,也是因为关于这个幕后主使者,我想到的可能人选实在太多了。」 从凯尔贝搭船,必须要花上半天时间,才能抵达海峡另一端的温菲尔王国,而伊弗是来自这个王国的前贵族。 如果要在羊皮纸上一一列出过去与伊弗有过关联的权力者,肯定会画出一张让纸面变得全黑的关系图。 如果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权力者总是不肯采取行动,但一旦有了理由,他们什么都会做。像是一角鲸交易的秘密约定,正是他们的最佳目标。 而且,如果藉由把伊弗一人塑造成坏人的手段,就能让自己更加胡作非为、有利可图,当然会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方法。只是在骚动结束后,别说是能不能够活命,伊弗恐怕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伊弗会想带著一角鲸逃到南方,想必是她深切的愿望。 「没想到却是做了这么蠢的事情。」 伊弗一脸受不了地说道,把手肘倚在卷成一团的棉被上,让身体靠了上去。 「你现在了解这么多状况,再来只要观察城镇的动静几天,就会了解事件的全貌吧。不过,不管雷诺兹有钱没钱,或是向谁调度资金,这都会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见面吧。」 伊弗之所以变得异常多话,一定是原本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的缘故。 可能是说一堆话之后感到满足,也可能是累了,伊弗闭上眼睛,缓缓打了呵欠。 她的模样,甚至散发著对任何事情都不为所动的王者风范。 不过,那模样绝不显得神圣。因为伊弗缓缓开口简短地说: 「我是很习惯待在这种地方的老手。只要能够不受苦地死去,那就好了。」 听到寇尔轻轻发出声音,伊弗一边抬高视线,一边朝向寇尔露出微笑。 「是为了湮灭证据吗?」 「谁叫我有嘴巴呢。」 世上有多少人能够耸著肩说出这样的话语呢? 罗伦斯打算说些什么时,伊弗露出像个小女孩的笑容说: 「最后有你愿意陪像小孩子一样任性的我,我真的很开心。」 伊弗别过脸看向远方,那侧脸真是美极了。 「无论再差劲的晚餐会,只要最后一道料理好吃,就值得高兴。」 罗伦斯不禁感到胸口一阵痛,但不是因为觉得拥有这般想法的伊弗可怜。 而是因为他自己正是为了这样的结果,而选择继续与赫萝旅行。 只要能够与赫萝两人笑得开心,那就好了。 不过,要是能够为此拋下一切,罗伦斯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要怎么做,才把你从这里救出去呢?」 听到罗伦斯这么询问,在他身旁负责监视的男子吃了一惊,伊弗本身更是吓了一跳。 「他是认真的吗?」 伊弗一边说道,一边移动视线,但不是看向罗伦斯,而是看向监视男子。 「……当然是认真的。因为很不巧地,我不是商人。」 如果没处理好,伊弗与监视男子可能是一个被砍、一个砍人的关系,但两人却像旧识般交谈了起来。 「不过,有件事情……」 「别说了。他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子朝向罗伦斯开口说话时,伊弗这么制止了男子说话。 男子看著伊弗沉思了一会儿后,顺从地闭上了嘴巴。 罗伦斯也明白两人想说什么。 彻底的绝望能够带来某种平稳的感觉。 然而,若是在这股平稳之中掺进少许希望,就会带来超乎想像的痛苦。 「我能够获救的可能性嘛,只有一个。」 尽管说出这样的话语,伊弗的表情仍然很镇静,但这并不代表她有著一颗铁打的心。 「那就是雷诺兹是自己准备资金的时候。」 说著,伊弗闭上了眼睛。 「我懒得说话了。这两天我都没睡。」 虽然俗话说只要躺著睡觉,就能够等到好消息,但是当伊弗从沉睡中醒来时,恐怕已是即将步入长眠的时候。 即便如此,伊弗还是一副真的打算睡觉的样子躺了下来。 想必伊弗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而罗伦斯也已经得到足够的情报了。 监视男子不知道是基曼花钱请来的,还是原本就是基曼的手下,罗伦斯对著这名十分专业的男子轻轻以眼神致谢后,转过身子。 可能是无法接受这场互动,也可能是不想去理解,当罗伦斯忙著收回寄放的短剑时,寇尔还一直拚命以眼神向罗伦斯示意。 然而,罗伦斯只是把手放在寇尔的头上,就让寇尔静下来了。 不过,在离开房间之际,寇尔转过了身子,向伊弗简短地说: 「晚安。」 伊弗轻轻举高手回应寇尔的模样,让罗伦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罗伦斯与寇尔走出地下室后,跑腿男子瞥了两人一眼,而两人就这么爬上一楼。 跑腿男子想必全都听见了,也可能会向基曼报告其中几件事情。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不认为基曼能够得到什么有益的情报。 伊弗与基曼都是商人,而商人比任何人都不相信从口而出的话语。 因为商人真正的对话总是不存在于话语之中。 「有聊到有意思的话题吗?」 回到基曼所在的房间后,脸颊沾著墨水、埋首于羊皮纸的基曼头也没抬地问道。 「是啊。因为伊弗小姐是个能言善道的人。」 基曼振笔疾书在纸张最末端签上名字后,把纸张塞给紧跟在旁的手下,立刻著手进行下一封信件。 基曼或许是忙著在收集情报以及做事前交涉,其中也可能包含了恐吓和恳求。 一个庞大体制拥有难以估计的力量。 然而,庞大的体制一旦想改变方向,就会碰上出乎意料的困难。 「我负责仲介的交易取消了吗?」 基曼似乎是用尽全力在读信,并写下回覆。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他突然停下动作。 看得出来罗伦斯提出的问题,至少是个会让基曼动脑思考的问题。 「把面包店老板关在自己的店里,然后去那家面包店买东西;您不觉得这真的是一个非常神学性的问题吗?」 「就算没有人,只要有钱和商品,也能够交易。」 「您说得确实没错。可是,现在必须确认面包店里是不是真的摆著面包。的确,如果想要面包,只要把面包店老板放回面包店就好,但是谁知道面包店老板会不会对我们怀恨在心。当初我们就是因为听到那家面包店老板跟其他店家买了毒,才会急忙把面包店老板押回来……」 「想要知道面包店老板买毒是为了杀老鼠,还是想在面包里下毒,只有在自己亲口咬下面包的时候,才会知道答案。」 随著「唰」的一声,基曼完成了手边的签名,这时他总算看向罗伦斯说: 「或者是,发现老鼠死掉的时候。」 在看清事态之前,先把可能让局势加速恶化的危险人物关起来。这种点子或许只有习惯掌控多数人的基曼才想得出来。 基曼之所以没有为了确认事情真伪而拷问伊弗,想必是因为如果伤害了伊弗,将来可能会勒住自己的脖子。 不过,在面临复杂的事态时,想得出只要断绝问题根源就好的点子,可说是连赫萝都可能采用的万能仙丹。 「总之,那只狼似乎很喜欢您的样子,所以还是请您多加注意自身安全。当然了,我想您一定做了一定程度的自卫。」 基曼是在挖苦罗伦斯为了见伊弗一面,放话威胁过他这件事。 不过,如果现在告诉基曼,其实赫萝根本没带著对基曼不利的文件,不知道基曼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么一想后,罗伦斯脸上也就能够很自然地浮现笑容说:「谢谢您的关心。」 「那么,送客吧。」 基曼一副彷佛在说「交谈到此结束」似的对著跑腿男子说道,然后重新提起笔写信。 男子恭敬地点头后,带著罗伦斯两人走到正面出入口。 客人前来拜访后,一定要让他们离开。 如果前来时的人数与离开时不符,就表示该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件。 「你最好给我记住!」 彷佛被巨大门缝吐了出来似的走出外头之前,跑腿男子如此骂道。 罗伦斯还来不及回答,大门已经发出「叩」的一声关上了。 两名士兵以斜眼偷看著罗伦斯。 罗伦斯刻意一边重新竖起衣领,一边说:「守卫工作辛苦了。」 罗伦斯两人离开教会后,没有前往旅馆,而是来到专门制造小刀或马具的工匠街,并转入了某个小巷子。依工房规模不同,有的工房一星期会锻造出多达四十或五十支的小刀,就算到了距离这个城镇很远的地方,也可能看见刻上该工房名称的小刀。 罗伦斯与寇尔沉默地走在工房林立的小路上。 罗伦斯在思考事情,而寇尔好像也不想说话的样子。 如果过著穷困的旅行生活,就算不愿意,也会碰上有人死去的时候。 有的人可能会生病、饥饿、衰老,或是受伤、遇到意外。 不管怎样,这些人因此踏上死亡之旅的状况并不稀奇。 即便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寇尔到现在还是一直板著脸。想必是因为伊弗即将踏上这条路的事实太过异常,让寇尔觉得难以接受。 「你在生气啊?」 听到罗伦斯这么问道,寇尔犹豫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但最后终于一副放弃隐瞒的模样点了点头。 「我们之所以会参与这件事情,其实只是因为我和赫萝的任性。所以就算退出,也不会有人责怪我们。」 罗伦斯也向寇尔说明了会伴随危险的可能性。 然而,寇尔这回立刻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说: 「如果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不会发生不合理的事情,那我愿意这么做。」 这是与罗伦斯和赫萝不同的第三种见解。 罗伦斯点点头看向前方后,寇尔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即便如此,寇尔似乎还是难以正视现实。 「伊弗小姐……应该会……获救吧?」 就算商人很喜欢打如意算盘,还是有很多事情无法轻易给予承诺。 对于寇尔的询问,罗伦斯给了这样的答案: 「至少我是打算这么做。」 这种回答也可以说是在逃避追问,而事实上,罗伦斯也真的有那么一点想要逃避的意思。 伊弗说过自己能够获救的唯一可能性。 那就是雷诺兹用自己准备的资金,并且为了自己或北凯尔贝利益而打算购买一角鲸的时候。 唯独在这个时候,整件事才能够以一场单纯的商品买卖收场。 在那之后,想必基曼等人会像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绷紧全身神经屏息聆听的小偷般慢慢重新展开行动,一件一件地进行事后处理。 然而,通往唯一可能性的路上没有半盏明灯,眼前更是一片黑暗。 只要往雷诺兹的屋檐下一看,就算不是居住在凯尔贝的居民,也能够明显看出他荷包乾瘪成什么模样。 这个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或是万分之一。 「光是铜币箱子事件……果然还是不够吗?」 铜币箱子事件是指寇尔所发现的那件事。亦即利用南下罗姆河的铜币箱子数量不同,藉此赚钱的秘密手段。 雷诺兹参与了铜币的进出口交易,并且针对相同数量的铜币,在南下河川时把箱子数量减少,等到要出口到海洋另一端时,再增加箱子数量。这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就算采取这种手段,也只能让雷诺兹利用『照箱子数量徵收关税』的规则逃税而已。不可能让雷诺兹存到足以买下一角鲸的金额。」 「……」 寇尔微微低著头,像是在闹别扭似地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思考一件事情时,就会看不见其他事情;罗伦斯知道这是自己的坏习惯,但看见眼前有个更明显的例子后,就会变得难以犯下这样的错误。 罗伦斯轻轻顶了一下寇尔的头,然后轻声说: 「嗯,运用智慧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 「咦?」 「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保护自己。因为我们一脚踏进的洞穴,就是这么危险的地方。」 罗伦斯推了推寇尔的背,并加紧脚步,寇尔在理解罗伦斯的意思后,随即迈步跑了出去。 寇尔的个性太直率了。如果事先说明了一切,在来到这里之前,寇尔肯定会掩饰不了自己的紧张。 以工匠居住的地区来说,锻造工匠们设置工房的地区的道路算是相当宽敞。这是为了搬运工匠锻造时所用的沉重材料,而路面也铺盖得十分坚固。如果要在蜿蜒曲折、路面到处放了东西的小巷子奔跑,一定是当地居民比较熟悉巷弄的构造。 但如果是路面平整、容易奔跑的道路,就会是以旅行度日的人跑得比较快。 寇尔捞起长袍下襬,勇敢地跑著。 「别跑!你们给我站住!」 在街上经常会看见商人追赶小偷的光景,但是大白天在街上看见商人被暴徒追赶的光景,就很稀奇了。 原本全神贯注地在敲打或研磨小刀、长剑、剉刀、钉子、汤匙或锅子等物的工匠们,一脸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 绑匪要是被人看见面貌,那就没戏唱了。 罗伦斯与寇尔拖长著白色气息,不停穿越著工匠街,而追兵的踪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过,这不代表两人甩开了追兵。 追兵们肯定是想要利用地利之便,绕到罗伦斯两人前方。 寇尔像只忠诚的牧羊犬,以眼神向罗伦斯请求指示,而罗伦斯当然已经做好了安排。 「差不多快出现了吧。」 罗伦斯这么说的同时,一名矮小纤瘦的乞丐从前方的小巷里走了过来。 「啊!」 寇尔话音未毕,罗伦斯等人已经冲进了小巷子里。 乞丐一言不发地朝向小巷子深处跑去。 小巷子不同于方才一路跑来的道路,如果不是熟悉路况的人,根本无法在如此复杂的小巷子里奔跑。 罗伦斯不知道自己在复杂的小巷子里奔跑了多久。 就在额头开始浮出汗珠时,乞丐总算停下脚步望向罗伦斯。 「哎,来到这里应该没问题了呗。」 赫萝头上盖著向寇尔借来的破烂外套,虽然连她也变得喘吁吁的,但外套底下露出了脸颊泛红、看似开心的表情。 或许追人与被追的互动,能够激起赫萝的狼性也说不定。 「看样子,汝等应该见到了母狐狸呗。」 「她比想像中还要有精神。」 「那真是恭喜啊。不过……」 赫萝说著探出头,看向平常自己用来遮脸的长袍底下,确认寇尔的表情。 「看这表情,应该猜得出汝说的有精神是哪种有精神,对呗?」 纠缠在一起的线团解不开就算了,如果还不知道与什么相连的话,就是放著不去动它,也会觉得碍事,而且只会带来危险。 到了最后关头,理所当然会丢弃这样的线团。 赫萝捏著寇尔的右脸颊莞尔一笑,并且把自己的脸颊扬得比寇尔还要高。 「虽然很执著,却又很乾脆啊。」 「……你其实没有嘴巴说的那么讨厌伊弗吧。」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别有含意地回以轻轻一笑,跟著用下巴指向北边说: 「港口那边一片混乱,就宛如烟火四起的战争一样。」 「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仍然被捏著脸颊的寇尔这么发问。 虽然觉得对不起寇尔,但光是看见自己身边有个慌张不已的人,就能让罗伦斯冷静下来。 当事态不断演变时,就算再怎么焦急难耐、就算再怎么如坐针毡,也只能耐心等待,否则就会错过最佳机会。 不过,一旦发现了最佳机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必须牢牢抓住。 罗伦斯点点头催促赫萝继续说下去。 「昨晚驼背驼得那么厉害的那个……叫什么雷诺兹的家伙,真是个了不起的演员。那家伙抬头挺胸,好不威风地来到了这边。一路遭受虐待过来的人很强悍,因为他们只要把自己受过的遭遇施加于对方就好。」 「他来交涉啊?还来到南凯尔贝?」 「那家伙吵著说既然自己是客人,就应该让客人看商品。虽然咱对这边的家伙没什么恨意,但看见那些家伙慌张失措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罗伦斯忍不住与寇尔对看一眼。 既然雷诺兹吵著要看商品,当然猜得出来他们接下来会前往何处。 「凭汝等的耳力,果然听不到啊。那些人的所在地,就在从这里算起,隔了三条街的地方。」 「这表示雷诺兹真的带了钱来吗?」 赫萝微微倾著头,寇尔则是不管赫萝怎么对待他,都是看著远方在深思。 寇尔的表情变得扭曲,几乎在这同时,罗伦斯脑中也闪过一个念头。 「雷诺兹先生有钱吗?」 寇尔抢先一步开口问道。赫萝在昏暗小巷子里一边四处转动耳朵,一边回答说: 「刚才那些家伙还互相大声吆喝。一方吵著要看商品,另一方则是吵著要看钱,在那边吵来吵去的。这边的家伙们之所以会真的采取行动,是因为那个叫什么雷诺兹的家伙答应要让他们看钱。」 「罗伦斯先生……」 「喔,可是……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萝发出咯咯笑声,肩膀还不停地晃动著。 这表示赫萝放弃了思考。 那模样彷佛在强调「永远都是男人必须去解救被抓走的女人」似的。 「雷诺兹怎么可能有钱。就算他以再快的速度取得协助,也需要花费时间搬运现金。雷诺兹果然一直藏著钱吗?」 倘若如此,就没办法明白雷诺兹为何会一直忍到这场骚动发生,才打算把钱掏出来。 那些以基曼等人为首、独断专行的人们,可能会使得事态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在追查狼骨传言的过程中,罗伦斯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大量现金就像一个拥有庞大身躯的巨人。 如果巨人移动了,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要怎么做才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偷偷地存到足以买下一角鲸的现金呢? 城镇商人有多么阴险,罗伦斯早已有了切身体验。 他们监视港口的状况,对于什么人每天交易多少种、多少数量的商品,几乎都瞭若指掌。商品是拥有实体的东西,而拥有实体的东西一定会被人看见。 基曼等人会判断雷诺兹没有钱,就表示事实肯定是如此。 「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想要掌握到事实很简单。」 赫萝轻轻伸展身子后,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一副怀念过去似的模样,眯起眼睛看向不知何方,而她视线的尽头肯定发现了雷诺兹等人的身影。 「有新动静。那些家伙应该是打算前往教会。」 「为什么?他为什么有钱?到底是谁的钱?」 基曼和伊弗都在教会里。 当提著钱箱的雷诺兹等人大举闯进教会时,究竟会上演一出什么样的喜剧呢? 不管是什么钱,钱就是钱;这句话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状况都适用。 这些钱是什么钱?从什么地方来?属于什么人?属于什么性质?这些都非常重要。 基曼等人肯定也陷入了恐慌。 那些准备湮灭证据的属下们,此刻肯定就像准备从即将沉船的船上逃跑的老鼠一样,抱著重要信件从后门逃跑出去。 如果伊弗被关在地下室的事实被发现,谁会最感到困扰呢? 不用说也知道是基曼,以及他的上司迪达行长。 雷诺兹不可能没发现伊弗与基曼的密约。 而且,雷诺兹也是提供北凯尔贝地主们建言的中心人物,所以肯定也掌握到了伊弗忽然消失的情报。 有了这么多情报后,只要稍微动脑思考一下,就能够立刻猜出伊弗在哪里。 接下来,雷诺兹只要选择要让对方掉进什么样的陷阱就好了。 被逼得只能防守的基曼等人当然只能选择逃跑。 伊弗现在肯定也被拉出地下室,被迫在小巷子里奔跑吧。 然而,除了己方之外,一定也有人会派出密探,也会四处派人监视。会有几个家伙像瞎了眼一样,没发现如基曼和伊弗这般重要的人物呢? 如果逃跑时被发现,就更难找藉口了。 所谓四面楚歌,就是指这样的状况。 「罗伦斯先生,这样下去伊弗小姐会有危险!」 寇尔抓住罗伦斯的肩膀,大声哀叫著。 基曼等人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已经没办法确认雷诺兹带来的钱是谁的钱。 这么一来,基曼为了保住自身性命,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答案非常简单。 基曼只要与口径依旧一致的人们团结起来就好。 这时候伊弗可能也在其中吗?这样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有三条路可走。」 小得如豆子般的火把火焰闪过小巷子前方。忌讳被尊称为神明、寄宿在麦子之中的狼之化身眯起眼睛,她看向火把的火焰说道: 「一条路是放弃。一条路是求助于咱。另一条路是……」 「抱著碰运气的想法去教会看看。」 赫萝的表情化为不带笑意的笑脸。 「去了之后……您打算怎么做呢?」 「有些事情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情况危急的时候,诡辩是最有用的东西。既然没办法证明是不是事实,现场能提出最让人无法反驳的意见的人,就是赢家。」 「只要说服得了叫什么基曼的人,或许能够救母狐狸一命。」 寇尔的眼睛眨也不眨,来回看著赫萝与罗伦斯,想必是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他根本不想看的戏码。 「真的有这个可能性吗?」 罗伦斯不敢直视寇尔的眼睛。 随著年龄增长,别说是学会敷衍他人,就连敷衍自己也会。 「就算没有,也要设法让它有。」 「那是不可能的!」 「并非所有难题,都找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听到赫萝这么一句话,寇尔的眼睛像融化了似的涌出泪水。 「那么、那么,只要赫萝小姐──」 「在聚集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跳进去,能保证每个人都平安无事吗?」 罗伦斯尽量以压抑的语调对著赫萝说道。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轻轻搔了搔脸颊,然后歪著头说: 「如果撞破那片彩色玻璃,那栋建筑物也不会崩塌的话。或者是……」 罗伦斯想起朝向天际高高耸立的钟塔。 东西堆得越高,就越容易失去稳定性,就像堆积木或叠砖块一样。 万一建筑物崩塌了,就算赫萝再怎么厉害,也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平安无事。更重要的是,到时候会有很多人被压在瓦砾堆底下。 话虽这么说,如果从正门入口处跳进去,又必须面对成排的无数长枪。 赫萝并非神明。 她做不出只有神明才做得到的事。 「如果趁现在,咱们几个想要逃跑,应该还不成问题呗。汝的族群里面也会有好家伙跟坏家伙,并非所有人都是敌人呗?」 赌上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也是一种选择。 基曼的企图一旦曝了光,大家怎么看也会认为基曼是主犯。 罗伦斯只是无法违背基曼,被迫听命的可怜旅行商人。 到时候应该会有同伴这么袒护罗伦斯才对。 「……」 寇尔一副垂头丧气的失望模样,连眼泪也没擦地垂著头。 为了解救村落,寇尔只身踏上前往南方的旅途。 除了个性必须坚强,还得拥有更多的体贴,才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决心。 伊弗之所以会以感到刺眼似的模样凝视寇尔,还温柔地待他,一定是寇尔的光芒温暖了她。 「就算选择再多,结果也永远只会有一个。」 「既然如此,就只能挑选结果,而不是挑选选项,是呗?」 旅途中一定会遇到很多像是必须舍弃行李、舍弃赚钱机会,或是必须拋弃同伴或恰巧路过的受伤者等状况。 有时候会遭人从后方拉扯头发,有时候则会遭人拉住衣角不放。 就这点来说,伊弗会是哪种反应呢? 罗伦斯想起伊弗说自己困了,然后很乾脆地躺下来睡觉的身影。 伊弗应该早就隐约预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无论任何时候,选择总是无限的。 然而,结果大多只会有一个。 逆转剧本来就不是那么经常上演的戏码。 正因为合乎道理的结果难以颠覆,所以逆转剧才会那么罕见。 「要是雷诺兹有进出口金币,状况就不一样了。」 「嗯?」 「如果用了寇尔发现的方法,或许能够累积到相当多的资产。」 在风雪满天的山中遇到狼群袭击时,罗伦斯曾经丢下扭伤脚的同伴,冲进樵夫的小屋里。 那天晚上大家都无法保持沉默,尽管没有酒可喝,还是红著脸颊不停说话。 「关税顶多只有该商品价格的两成到三成金额。话虽如此,如果是一箱金币的两成,金额还是很吓人。不过,如果是金币,一定会比铜币更严格控管才对。所以不管怎样,都不可能使用寇尔发现的方法。」 罗伦斯抱著寇尔的肩膀,并以眼神催促赫萝后,走了出去。 如果想要逃跑,就必须趁一片混乱的这个时候。 「嗯。要是寇尔小鬼发现的手段是反过来的,那就好了吶。」 「反过来?」 听到罗伦斯问道,赫萝一边跨过靠在墙壁上的木棒,一边应了一声。 「收到六十箱,然后送出五十八箱。要是得到两箱装满整只箱子的铜币,就赚大钱了呗?」 「嗯,是这样没错……或者是说,收到六十箱,然后送出六十箱。」 「这样哪有差别?」 「是吗?南下河川时在箱子里塞很多铜币,但送出去时就少装一些铜币,然后利用这样的方法把差额收进自己的荷包里。这么一来,每次就能够得到比两箱数量再多出一些的利益。不过,这样的交易是建立在河川上游的德堡商行不得不亏损的前提下就是了。」 从事这种交易有什么好处?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的瞬间── 「咦?」 寇尔惊呼一声,抬起了头。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因为寇尔突然的举动而感到吃惊,是因为他的思绪也掉进了奇怪的地方。 「我刚刚好像说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喔?」 只有赫萝一脸愕然,来回看著眼前的两个男人。 罗伦斯回想著自己的发言。 他拚命地回想。 对雷诺兹而言,进出口铜币的策略应该只能够带来少许利益才对。 只有在德堡商行或温菲尔王国的客户严重亏损的时候,雷诺兹才可能得到庞大的利益。 「铜币这个商品的绝对数量是不会改变的。会变的只有装铜币的箱子数量、关税,还有……还有?」 罗伦斯说不出卡在喉咙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己却不知道的这种感觉,让罗伦斯感到不耐烦。 寇尔一副像有鱼骨头卡在喉咙似的模样,不停发出乾呕声。 当罗伦斯察觉到寇尔是因为太慌张而说不出话来时,解答也如闪电般在脑中爆发。 「是货款!既然商品铜币不能反过来,只要把货款反过来就可以了!这样德堡商行并不会有所困扰。因为──」 「只要所有计算在最后是一致的,就不会有问题。对啊,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想想雷诺兹从罗姆河上游接到了什么命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这么一来就能够解释雷诺兹为什么拥有巨额资金,也找得到他迟迟不用这笔资金的理由。理由是存在的!」 罗伦斯三人在凯尔贝看到、听到的所有事情,全串联成了一条线索。 这条线索不但能够说明雷诺兹为何能够在短期间内,筹到足以买下一角鲸的资金,还能够说明之前质疑的所有问题点。 资金确实是雷诺兹的。 就算雷诺兹背后有金主,那也是身在远处、根本料也料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的人们。 这些人会在所有事情都落幕后,才获知消息,也正因为如此,雷诺兹才会朝向教会进军。 只要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大多值得原谅。 而且,如果能藉此大捞一笔,那更是大功一件。 明明不觉得有趣,罗伦斯的嘴角却无法克制地往上扬起。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著雷诺兹把利益带走! 一切都来到双手触碰得到的范围了。 伸手的机会只有这个瞬间! 「走了!」 说著,罗伦斯跑了出去。这时── 「喂,你在做什么──」 在罗伦斯回过头大声吆喝的同时── 「咱不去。」 赫萝伫在原地,脸上挂著笑容说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没问题的,这不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而是确实合乎道理的想法!」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摇了摇头说:「咱不是这个意思。」 「那……」 罗伦斯没有继续说出「是什么意思」。 「咱不想看见汝在其他雌性面前表现的样子。」 赫萝一边像个少女一样难为情地笑著说道,一边吐出舌头。 真不知道赫萝在哪里学会这样的举动。 罗伦斯只能笑出来。 他不但只能笑,也知道赫萝是刻意要逗他笑。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嗯。这样汝就可以丢下咱跑去了呗?」 罗伦斯闭上眼睛,然后用力吸了口气。 伊弗说过的话意义深重。 回来接赫萝时,只带著花束是不够的。 「寇尔。」 「是,请放心交给我。」 寇尔还挂著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脸。 看见寇尔用力握住赫萝的手,罗伦斯没有忌妒,反而感到安心。除了寇尔之外,没有人能够让罗伦斯有这般感受了。 「呵。换成这样也不错吶。」 赫萝笑著说道,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喏,快去呗。虽然那些家伙像参加祭典的游行一样走得慢吞吞的,但也快到了呗。」 听出赫萝话中的意思后,罗伦斯转身跑了出去。 罗伦斯当然知道在黑暗小巷子里回头,是多么危险的行为。 然而,他还是回过了头。 罗伦斯看见赫萝与寇尔一起挥著手。 只要能够看到这一瞬间的景象,就足够了。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跑了起来。 他毫不停歇地朝著教会跑去。 从小巷子冲出教会前方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异样的热闹光景。 夜幕垂下后,只要是规规矩矩的镇民,都会在家中享受晚餐。 只有商人们知道教会接下来即将上演什么好戏。而这些商人们尽管个个受到好奇心煽动,但为了避免事后惹上麻烦,还是围在远处观察事态演变。 这时,教会前方的人墙围成扇形,他们清出大片的空间,等待著雷诺兹一行人的到来。 用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形容这片光景,真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在这股宁静之中,罗伦斯越过宽敞的走道,准备直接冲进教会里。 「……」 一时之间,不论是士兵们还是身为观众的商人们,似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或许以为罗伦斯是雷诺兹派来的正式使者。 所有人只是把视线投向奔跑中的罗伦斯,没有人采取行动,直到罗伦斯冲进教会后,后方总算传来一名士兵怒骂的声音。 罗伦斯当然不可能停下脚步。 在为了迎接雷诺兹等人而大门敞开的教会里,罗伦斯毫不犹豫地向右转后,朝向回廊最深处奔去。 挂在墙上的烛光照明下,可看见回廊深处有零零散散的掉落物,那些想必是搬运途中掉落的信纸。 看见基曼所在的房间房门半开,罗伦斯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后,发现房内不见任何人。 罗伦斯这时之所以有种脚步没踩稳般的感觉,是因为眼前的光景告诉他事态进展得太快了。 ──一定要赶上!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吶喊,并再次跑了出去,跟著来到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前方。 地下室里流泻出灯光。 虽然这代表著地下室里有人,但安静得令人害怕。 罗伦斯抱著祈祷之心走下阶梯。 然后,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名男子从下方走了上来。 看见那名男子的衣服沾著血迹,罗伦斯感觉到颈部的寒毛竖起。 「你、你这小子──」 对方的身材矮小、阶梯陡斜,加上罗伦斯的位置在上方,这一切都发挥了作用。 罗伦斯的指尖陷入了男子的脸,男子头部撞上墙壁发出闷响后,就这么沿著墙壁滑落,最后坐倒在地。 不知不觉中,罗伦斯手中已经握著银制小刀。 罗伦斯继续奔跑,跟著用力撞开铁门,冲进地下室。 地下室里的光景呈现在罗伦斯眼前。 罗伦斯使出全身力量大喊: 「请等一下!」 现场除了一人之外,所有人都惊讶地缩起身子。 基曼先回过头后,负责监视的男子接著看了过来。 男子粗壮的手臂里,露出伊弗空洞的表情。 或许是为了防止伊弗挣扎,男子将伊弗的双手反绑在后方,也绑住了双脚。 男子之所以没有选择以砍头的方式杀害伊弗,想必是担心事后的血迹处理。 「请等一下!没有必要这么做!」 罗伦斯发现男子的视线移向基曼,并开始放松手臂力量。 伊弗还没死。 罗伦斯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 脸上失去表情的基曼甩动一头乱发,扑向罗伦斯。 「是谁给的点子?是跟谁拿的钱?快说啊!旅行商人!」 身上找不到一丝冷静的基曼揪住了罗伦斯的胸口,罗伦斯望向他伸出的手,看见基曼的大拇指指甲变得破裂不堪。 这样的基曼已不是罗伦斯的对手。 罗伦斯压低上半身,在全力奔来的基曼扑上来的瞬间,用两手抱住基曼的腰部,然后用力扭转基曼的身躯。 一时之间基曼肯定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咕!」 发出如青蛙被辗碎时的叫声后,基曼在罗伦斯身下无力地挣扎。 「请放开伊弗小姐!马上!」 罗伦斯骑在基曼身上,用小刀顶著基曼的喉咙说道。 男子对伊弗并非心怀恨意,也不是不习惯处理这类事情的人。 接下来就要看男子如何斟酌自身的损益了。看见罗伦斯的视线片刻不离地停留在基曼身上,男子似乎认定大势已去。 罗伦斯在视线角落看见男子松开手臂,并轻轻举高双手。 「还有呼吸吗?」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男子给了「她只是刚刚晕过去而已」的回答。 一个熟悉如何勒人脖子的人,知道在让对方失去意识后,就能轻易地勒死对方。至于被勒住脖子的人能够撑多久,就必须看个人的体力了。 「区区……一个旅行商人……」 可能是意识跟上了现实的脚步,也可能是在背部受到强烈撞击后,暂时无法呼吸的症状总算消除,基曼看似痛苦地说道,然后只张开一只眼睛瞪向罗伦斯。 「只要伊弗小姐还活著,我就跟您分享一个好消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拍了拍伊弗的脸颊后,随即传来短短一声呻吟。 伊弗没有死。得知曾经试图杀害自己的人还活著,能够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事实,让罗伦斯感到不可思议极了。 想必是听见了远方传来大群人走进教会的声音,基曼依旧是一脸痛苦。这里会不会被人发现,伊弗会不会被拉到雷诺兹面前,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钱是雷诺兹先生自己准备的。」 「那怎么可能!」 尽管喉咙被人用小刀顶住,基曼还是险些挺起身子。 可见罗伦斯说出的事实有多么让人难以置信。 不过,雷诺兹确实是自己准备了资金。 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是个旅行商人,光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就够我忙的了。因为我与雷诺兹先生的利害关系对立,所以不能让他带走利益。」 基曼露出讶异的神情。 罗伦斯能够明白基曼无法理解的原因。 这时罗伦斯第一次从基曼身上挪开视线,转而看向伊弗。 「……你……发现了什么……」 沙哑的声音传来,声音的主人是在男子搀扶下挺起身子的伊弗。 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刚开口竟然就是这么一句话。 「当初我是为了追查狼骨传言,才来到这个城镇。」 罗伦斯将察觉到的事情全盘托出。 凭基曼和伊弗的才能,一定能比罗伦斯更加确信整件事情的真伪。 这时── 「罗伦斯先生,请您让开。」 基曼看著天花板,静静地说道。 伊弗脸上也浮现淡淡笑容。 罗伦斯之所以乖乖照办,当然是因为基曼与伊弗是才能远高于他的商人。 「能成功吗?」 罗伦斯收起小刀问道,基曼一边站起身子,一边咳嗽,然后抚顺头发,并重新竖起衣领。 「当然一定要成功。」 说著,基曼把视线移向方才打算夺走对方性命的对象,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不过,前提是她必须不背叛我们就是了。」 「怎么会呢!毕竟好像又有赚钱的机会嘛。」 伊弗一边反覆做出张开又握住拳头的动作,一边刻意地摸著自己的脖子。 「虽然我好像觉得神明的脸跟爷爷有点像,但还是下次再确认好了。」 「也要先赚到去天国的旅费嘛。」 一旦采取行动,基曼他们的效率可是高得惊人。 罗伦斯之所以觉得他们可靠,是因为体验过他们的力量箭头朝向自己时的恐惧。 伊弗就像个在教会复活的人一样,用虔敬的语调开口说道: 「啊~商人真是一群脑袋有问题、罪孽深重的人。」 奇妙的一群人走进了教会。 在雷诺兹的带头下,恭恭敬敬地抱著像是钱箱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排队涌入。 虽然这简直像新娘子带了嫁妆前来,但雷诺兹带进神圣教会里的不是嫁妆,而是金光闪闪、彷佛想与神之威光对抗似的金币。 以箱子的大小来看,每只箱子大概装了一百枚金币。 目测计算后,共有十五只箱子。 祭坛前方摆放著一角鲸,而这些箱子就怕别人没看见似的,被堆放在一角鲸的正前方。雷诺兹则趾高气昂地站在箱子前方。 既然雷诺兹站上了只有主教或祭司能够站立的位置上,就表示坐在一般信徒座位四周的,是南凯尔贝的有力者们。 以进行交易来说,凭这些大商人的能耐,从事金额达千枚金币的交易并不稀奇。 然而,如果是现金交易,状况就不同了。 商人们会以口头约定或在羊皮纸上进行交易,是因为现金是如宝石般珍贵且稀少的存在。 因此,企图囤积大量现金时,肯定会有人察觉;而如果是收集金币,兑换商们的帐簿上不可能没有留下记录。说不定当中还会有人在朦胧烛光的照射下,坐在椅子上向神明祈祷。 雷诺兹的奇袭可说相当完美。 「好了,我已经配合您们的要求带来了金币!这里是神明所在的神圣之地!一定要遵守约定才行!」 凸起的腹部、松弛的脸颊。 坐在散发出荒郊气氛的商行时,这两样象徵让雷诺兹显得穷酸,没想到换了场地和立场后,却反而让他散发出如此巨大的威严。 雷诺兹彷佛在表演毕生大戏似的嘹亮声音,此时也显得气势十足。 「我以珍商行第二代主人的身分,在此宣布进行将在商行历史留下记录的交易!」 可能是被雷诺兹的声音吓到,也可能是受到紧张气氛的影响,一角鲸在棺木里动了一下身子,水花溅起的声音随之响起。 圣堂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罗伦斯从设在回廊上的门缝挪开视线,回到流泻出烛光的房间。 雷诺兹率领的一行人抵达教会后,一名自称是迪达行长属下的男子立刻前来寻找基曼等人,但基曼毫不畏怯地赶走了男子。 如果接下来的计画失败,基曼不管怎样都必须负起责任,而成功的话,迪达行长也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罗伦斯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基曼与伊弗两人正一起在制作用来攻击雷诺兹的武器。 一个商人一旦与这两人为敌,还有可能平安无事吗? 想到在祭坛前方意气风发的雷诺兹,罗伦斯还是不禁有些为他感到心痛。 「我能想得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就算加上关税、运费,再加上遮口费,也差不多是这个金额吧。我曾经看过德堡商行的店面,以这般规模的金额来说,德堡商行应该藏得住吧。」 基曼精通于羊皮纸上变动的文字和数字,伊弗则是掌握了所有的管道,只要经过这两人的分析,一家商行做了哪些交易根本无所遁形。 对于用马车载著货物进行买卖的旅行商人来说,这样的光景实在是太恐怖了。 「罗伦斯先生,圣堂那边的状况如何?」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虽然雷诺兹先生摆出咄咄逼人的态度,一再地催促对方,但南凯尔贝当然不可能立刻给予答覆。应该会拖上一阵子时间吧。」 罗伦斯没有参加两人的作战会议,而是当个负责报告的手下。 虽然如此,罗伦斯却没有因此感到不开心,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思议。 「那么,就趁这个机会行动吧。」 基曼这么做出决定后,伊弗点了点头,而罗伦斯当然也点了点头。 伊弗与基曼想要独占一角鲸的计画,恐怕已经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即便如此,还是有办法从中获益。 简单来说,就是让伊弗与基曼原本打算互分利益的一角鲸交易,加入雷诺兹这个第三者。 至于雷诺兹的参与是任意,还是强制,不用说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喏!这是你最后一件任务。」 由于等不及墨水变乾,羊皮纸上洒了沙子。伊弗卷起羊皮纸后,递给罗伦斯说道。 听到伊弗轻浮的语调,基曼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笑。 伊弗脸上没有浮现笑容,而罗伦斯觉得自己能够明白她没笑的原因。 只是,罗伦斯没想到从伊弗手中收下羊皮纸时,伊弗会亲口说出原因: 「其实我是想在河上跟你见面的。」 「……我比较喜欢在阳光底下送你出发。毕竟你是在交易上打败了我的劲敌啊。」 伊弗眯起了眼睛,没有再多说什么。 至于一旁的基曼,似乎明白如果继续进行原本的一角鲸交易,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 他一边露出苦笑,一边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歪著头。 「那么,请稍候一下。」 罗伦斯留下这么一句话走出去后,看见跑腿男子站在基曼等人聚集、设在回廊上的房门口。跑腿男子依旧用带有恨意的目光瞪了罗伦斯一眼。 罗伦斯事后听说了跑腿男子衣服上的血迹,是在捆绑伊弗时被踢了鼻子而留下的血迹。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忍不住露出做生意用的笑脸回应男子。罗伦斯告诉自己一定是与男子天生个性不和,随即便沿著回廊走去。 回廊上的各处烛光底下,都有几个人聚在一起低声谈论著各种事情。 这些人不知道是临到此时还有什么企图,还是纯粹互相在协议今后该如何安排。 不管这些人的目的为何,在教会庄严圣堂里进行的仪式化行为,都将因为罗伦斯手上拿的羊皮纸而完全颠覆。这样的事实让罗伦斯很自然地高高挺起了胸膛。 此刻的主角是罗伦斯。 罗伦斯向站在最接近祭坛的房门前守卫的士兵说明事由,然后走进圣堂。正因为自觉是主角,他这时才会很自然地弓起背部,露出奇特的表情。 圣堂里被莫名的喧闹声笼罩著,全场只有雷诺兹一人露出无畏的笑容,斜眼看著这般光景。 「雷诺兹先生。」 罗伦斯钻过人墙来到祭坛前方后,出声呼喊著雷诺兹。 雷诺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与罗伦斯的关系。 即便如此,回头看向罗伦斯的雷诺兹,还是装出一副遇到老朋友的开心模样,露出夸张的笑容说: 「这真是太教人惊讶了!您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雷诺兹的表演水准也是一流的。 他确实不是用普通方法就能够应付的商人。 「喔,是这样子的,有位小姐托我带信给您。」 雷诺兹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明白了是伊弗写的信。 「这样啊……」 接著,雷诺兹脸上迅速化为与烛光相衬、欲望薰心的丑陋表情。或许雷诺兹是觉得自己这下子能够省下麻烦。因为他应该会需要与伊弗合作,才能方便运用其资金。 「听说是交易的提议。」 罗伦斯递出怀里的羊皮纸后,雷诺兹展露灿烂不已的笑容。 很明显地,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雷诺兹能够随意利用伊弗。 雷诺兹像个准备拆开情书的少年一样,迫不及待地拆开羊皮纸。 然后,罗伦斯看见了雷诺兹看了羊皮纸内容的表情,并且为自己没有暗自窃笑而感到骄傲。 「听说雷诺兹先生您好像从事很多商品的买卖,所以她非常希望能够有机会为您整理帐簿。届时我所隶属的公会也会为您安排查帐专家。」 「……啊……啊……」 「我知道您有买卖铜币,也掌握到了证据。您向德堡商行采购五十八箱的铜币,然后送六十箱到温菲尔王国。刚开始我还以为您是为了逃避关税呢。」 罗伦斯每在雷诺兹耳边低语一句,雷诺兹脸上的汗珠就随之一滴滴滑落。 那模样就像因为罗伦斯的气息太热,而快要溶化的蜡像。 「您并不是利用逃避关税的方式来赚小钱,而是与德堡商行合作,把大量资金移动到河川下游来。」 依铜币的放置方式不同,装进箱子里的铜币数量就会有所变化。 雷诺兹采用的秘密资金移动法就是利用了这种小伎俩。 「您向温菲尔王国收取六十箱的货款后,再支付五十八箱的货款给德堡商行。如果只针对各别的交易来看,这些交易在帐簿上确实完全成立。不过,箱子里装的铜币数量与支付金额是否吻合,若是光看帐簿,是无法得知的。」 脸色变得如白纸般苍白的雷诺兹,只转动瞪大的眼睛看向罗伦斯。 「不过,把进出口拿来比较看看后,就会发现每次的两箱差额都留在珍商行,没错吧?然后,这样的方法也能够应用在其他很多交易上。」 这是寇尔告诉罗伦斯这个谜底时,罗伦斯说过的话。 因为这个方法能够用在太多商品上,所以人们才会怀疑他人是否使用了这样的方法。 就像世上有太多蠢蠢欲动的人,所以人们不会觉得只有自己是主角一样。 「好比说铜块、铅块、锡块、黄铜或是这些材料的加工品,只要是规格相同的圆形物,都能够应用。听说乐耶夫地区是资源丰富的矿山,一定采得到各式各样的矿物吧。」 「不……不是啊。」 「您是想说如果只是暗地里移动资金,就不会有问题吗?不,应该不是这么回事吧?还是需要请我们商行的人去一趟德堡商行呢?当我发现您在进行不法交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您在逃避关税。因为税金这东西真的太重要了。那么,如果德堡商行不想缴税的话,您说会发生什么事呢?」 雷诺兹的脸像小孩子起痉挛似的发起抖来。 一石二鸟。 想出这个点子的人肯定曾经这么说过。 「德堡商行也可以利用与您的交易来逃税。与珍商行每进行一次铜币交易,德堡商行的帐簿上就会丧失两箱铜币的利益。如果没有获利,当然不会被课税。那么──」 就在罗伦斯停顿下来,用力咳了一声的瞬间── 「你想怎样?你要多少钱?说说看啊,你的目的是什么?」 尽管失去了冷静,雷诺兹似乎还懂得不能大声说话的分寸。 为了让雷诺兹恢复冷静,罗伦斯把手搭在他肩上,露出可掬的笑容说: 「我只是个手下而已。这方面的交涉……」 然后,罗伦斯稍微回过头,他一边看向人墙后方的回廊出入口,一边说: 「请与那边的人讨论。」 「……」 雷诺兹之所以没有当场瘫软下来,或许是凭著他仅存的一点点虚荣心。 如果对方是能够怀柔或收买的对象,那事情还好办。 然而,在通往回廊的出入口等待著雷诺兹的,是甚至有办法以笑脸杀死人的守财奴。 「那么,我先告辞了。因为我只是一个来收集狼骨情报的旅行商人而已。」 罗伦斯留下这句话后,转过身子走了出去。 穿过基曼与伊弗之间时,罗伦斯与两人轻轻握了手。 凭这两人的能耐,肯定能好好修理雷诺兹一顿。 他走在微暗的回廊上,穿过露出奇妙表情聊著天的商人们。 罗伦斯不是英雄。 也不是伟大的商人。 他没办法站上舞台正面,也没有能够随意操控的人脉。 走出教会正门口来到外面后,罗伦斯发现天色已全黑,身后的火把照出了长长的影子。 他回头一看,看见教会这栋威风凛凛的建筑物在底下的光线烘托下,居然显得有些恐怖。 罗伦斯走下石阶,混进前来观看教会骚动的人墙之中后,继续往前走去。 他不确定自己要寻找的人是否就在那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要去。 那是一栋外观一点也不特别的建筑物。 罗伦斯穿过敞开的大门走进建筑物后,爬上有些嘎吱作响的阶梯来到三楼。 虽然眼睛还没适应黑暗,所以走廊显得有些昏暗,但还是勉强看得见房门的位置。 罗伦斯站到房门前,缓缓敲了两次门。 门后传来动静后,房门立刻打了开来。 烛光和食物的香味随之流泻出来。 这是独自到处行商旅行时从未有的经验。 这几天的日子真是忙得团团转。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面带笑容地这么说: 「我回来了!」 赫萝与寇尔则是这么回答: 「欢迎回来!」 然后,房门慢慢地关上了。 # 终幕 罗伦斯不知道基曼与伊弗在那之后,硬塞了怎么样的难题给雷诺兹。 不过,他本以为雷诺兹与南凯尔贝之间的一角鲸交易会陷入难局,没想到一下子就有了定案。从这点看来,想必是罗恩商业公会也参与了交易。 形式上,这笔交易仍是由雷诺兹购买一角鲸,但以不说出雷诺兹的资金来由以及德堡商行的逃税为条件,要求透过罗恩商业公会把利益回归给南凯尔贝。 如果罗伦斯猜得没错,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为了让北凯尔贝的地主们接受,伊弗或许当了仲介人,将利益直接分给了地主们也说不定。 虽然根据镇上的状况,罗伦斯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但罗伦斯并不想知道事实,也没有必要知道。 罗伦斯以基曼手下的身分工作,以及差点与伊弗合作的事实都不被追究,也获得无罪释放,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而且,从隔天的午餐开始,桌上每餐都摆了满满的美食佳肴。 是谁付了餐费呢?这问题当然也没必要多问了。 「那咱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儿呢?」 赫萝一边咀嚼没有必要用刀子切成小块,也没有必要用牙齿咬断的牛肉,一边说道。 寇尔则是因为食物太过高级,而吃到噎著了。 「去哪好……嗯?这个好吃。这什么肉啊?」 罗伦斯也不禁变成了高级料理的俘虏。 听到罗伦斯随随便便的回答,赫萝发出彷佛能够射穿人似的目光瞪向他。 「伊弗应该会派人来通知从雷诺兹那里打听到的狼骨情报。交给她不会出差错的,放心吧。」 「哼!不是只做了口头约定吗?」 说罢,赫萝大口咬下油炸得相当酥脆的鱼头。 这里不愧是沿海的港口城镇,桌上也准备了满满一碗盐巴,而洒上大量盐巴的油炸鱼头,似乎好吃得让人受不了。 赫萝一口又一口地咬著鱼头,转眼间就把整颗鱼头吃个精光。 「你不是也知道口头约定的重要性吗?」 赫萝听了没有回答,而是像只猫咪一样舔著自己的手。 「不过,我猜呢,可能有必要越过海峡吧……」 「越过大海?」 认真考虑著该不该吃虾头的寇尔抬起头这么询问。 「毕竟对岸的岛国都在进口货币了,那边一定有一大堆采买各种东西的行家。」 听到罗伦斯的说明后,寇尔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并准备把视线移回手中的虾子。这时赫萝从寇尔手中夺走虾头,很快地吃掉了。 咬碎虾壳的清脆声音传来。 比起虾头被人抢走,赫萝吃虾头的举动似乎更让寇尔感到惊讶。 「虾头可以吃,而且很好吃。」 「咦?」 寇尔听了要是露出充满恨意的表情,或许赫萝也会感到开心,但看见寇尔露出难过的表情,就是贤狼也得甘拜下风。 「唔。」尽管有所不满,赫萝还是不得不缩回原本打算再拿取虾子的手。 「不要抢食物。」 听到罗伦斯开她玩笑,赫萝马上丢来了香草的碎片。罗伦斯一边嚷著「真是的……」一边取下沾在脸颊上的香草时,门口轻轻传来了敲门声。 虽然寇尔准备站起身子,但因为隐约有预感,所以罗伦斯决定自己去应门。 「应该是伊弗派来的人吧。」 说著,罗伦斯稍微打开房门。 只有两种人在吃饭时会把门完全打开,一种人是爱炫耀,另一种人是没有羞耻心。 不过,从门缝看见访客的脸后,罗伦斯暗自庆幸没有完全打开门。 「嗯?我很乐意进去里面耶?」 罗伦斯跨出房门,背著身子把门关上后,伊弗恶作剧地说道。 虽然知道赫萝肯定听见了,但罗伦斯觉得这样总比让两人吵架好。 「你还是饶了我吧。不过,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前来。」 「你这个人挺绝情的嘛。我是那种一定要报恩的人。更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伊弗在头巾底下眯起眼睛,露出让人看不透她说的哪些话是在开玩笑、开玩笑程度又有多深的眼神。 即便如此,伊弗亲自前来通知的事实还是让罗伦斯感到高兴。 「对了,你拜托我查的那件事啊。」 「结果是?」 「嗯,关于狼骨的去向,雷诺兹果然掌握了某种程度的情报。」 伊弗语带保留的说法让罗伦斯感到在意,于是反问说: 「某种程度?」 「我的意思是,那家伙只掌握到我上一步的情报。」 伊弗微微歪著头说道,那模样显得讨人厌极了。 打从一开始伊弗就知道罗伦斯等人最想知道的情报,而且一直藏在心里。 「别生气啦!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然后呢?」 「咯咯。怎么昨天都没看到你这么认真的表情?」 伊弗伸出手指顶住罗伦斯下巴,罗伦斯不禁皱起眉头。 他心想伊弗说不定是喝了酒,心情才会好成这样。 「我直接说地点吧,就在温菲尔王国。位于我故乡的布琅德大修道院,听过吗?」 「布琅……该不会是那个黄金之羊的修道院吧?」 「哟?住在大陆地区的人,只有老一辈会知道这个传说,没想到你也知道啊。没错,就是那个传出黄金之羊传说的大修道院。」 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有一所包围住无数羊只的修道院,其羊只数量之多,连神明也无法掌握。 然后,据说这所修道院的无数羊只中,数百年会出现一只拥有金毛的羊。 这所修道院是温菲尔王国里最富裕的修道院。 据说其规模之大,就连有名的大商行都逊色三分。 「听说布琅德大修道院的院长买了狼骨。不过,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谢谢你的协助。我一定会找机会报答──」 看见了伊弗的笑脸,罗伦斯不禁将话打住。 「拜托,别说这些不解风情的话好不好,我是真的很感谢你对我做的种种。阿洛德和皮草都回来了,连南下的船只也准备好了。所以……」 说著,伊弗缓缓伸出了手。 她直直注视著罗伦斯,脸上带著微笑。 「……真是抱歉。」 罗伦斯也笑了出来,并落下视线准备握住伊弗的手。就在这个瞬间── 「……唔……」 罗伦斯已经完全不记得事前到底有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 因为伊弗的举动让他惊讶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香味是阿比草的味道啊?看来基曼准备了相当豪华的料理呢。」 伊弗一边笑著说道,一边装作没事地缠回头巾。 「你让我学会做生意就是要趁人不备,出其不意才能够赚到最大利益,所以刚刚那算是缴学费。」 罗伦斯的思绪还来不及跟上伊弗的脚步,伊弗已把手搭在罗伦斯肩上,然后贴近脸说: 「我的名字在温菲尔王国应该会很好用。芙洛儿.冯.伊塔詹托.波伦。虽然这是我的正式名字,但其实中间还要加一个只有很亲近的人才知道的隐名。也就是──芙洛儿.冯.伊塔詹托.玛莉叶.波伦。我很喜欢玛莉叶这个名字,也觉得很好听。」 说著,伊弗露出天真的笑容。罗伦斯不禁心想:真希望能在没有头巾遮挡的情况下看见伊弗的笑容。 「希望我的名字能够带给你一些帮助。罗伦斯。」 突然被叫了名字,罗伦斯不禁顿了一顿,但还是好好做了回答: 「好。」 「很高兴认识你,克拉福.罗伦斯。」 这是以适合旅行装扮的老练商人身分说出的话语。 紧紧缠绕在头上的头巾,配上全身裹得密不通风的旅行装扮。 这么一名商人从罗伦斯肩上收回手,然后挺直背脊,静静地伸出了手。 伊弗的旅行商人站姿显得如此清高,让罗伦斯甚至有种讨厌的感觉。 罗伦斯握住她的手,并加重了力道。 「我不会忘记伊弗.波伦这个名字的。」 「咯咯。不用这么感伤,有钱的地方就找得到我,我们会再见面的。」 伊弗很乾脆地松开手,然后转过身子,不带一丝留恋地走了出去。 行商是永无止尽的相遇与别离之旅。 罗伦斯转过身再次面向后方的房门时,停下了准备开门的手。 「嗯?怎么了?」 房门打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门后的寇尔。 不知为何,寇尔手上端著堆了料理小山的盘子,表情显得有些畏怯。 「赫萝小姐叫我到外面去。」 因为房门没有全开,从罗伦斯的角度看不见赫萝。 不过,寇尔所说的话以及表现出来的模样,让罗伦斯大致明白了情况。于是他抚摸寇尔的头,说道: 「你先到走廊忍耐一下。」 罗伦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顺利笑出来,但如果不笑,恐怕很难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正当寇尔听话地点点头,准备与从罗伦斯身旁走向走廊时,罗伦斯从他手上的盘子里拿了一样食物。 那是香味呛人、伊弗说的阿比草。 也是赫萝丢向罗伦斯的香草。 罗伦斯拿了一串阿比草,丢进了嘴里。 他一边咀嚼,一边走进房间,然后背著身子关上房门。 罗伦斯一点也不愿意去回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像是在逃避现实似的,在心中喃喃说:「如果以后要写传记,就让故事在这里落幕好了。」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次是上、下集中的下集。 本以为一次写好原稿,应该能够轻松完成下集,没想到却吃尽了苦头。完成下集的时候,我还忍不住怀念起当初那种轻松的感觉。为什么说吃尽了苦头呢?因为过去我都是在一本作品里完成起承转合,但这次上集是在「转」的地方结束,接在其后的下集也必须另有起承转合。 还有,这次也完全抓不准补上多少情节会增加多少份量,所以一直很担心故事可能会太长或太短。 虽然这次的经验确实让我受益良多,但总算顺利完稿时,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不过,让我更在意的事情是──很抱歉让大家等了四个月!接下来我会卯起来写作的!我说真的啦!(注:此为日文版发行进度) 对了,最近我到处宣传一件事,那就是我搬家了!虽然旧家以前就会发生没热水或窗户锁不上之类的状况,但大致上的状况还说得过去,所以我一直以为会再住上一阵子。 这样的想法在书架放不下书的某天突然改变,我也变得无法再忍受旧家。一觉得无法忍受,旧家的房间转眼间就脏乱到无从整理的地步。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呢,我决定搬到宽敞一些的房子,也开始过著舒适无比的生活。 房间多宽,心胸就多宽!就算游戏玩到一半时电脑因为自动更新而重新启动,也不会生气。 因为新房间实在太舒适了,甚至让我起了「不然来摆一个漂亮的水族箱吧」的念头。如果饲养白珍珠狗头,应该买一个小水族箱就够宽敞了;若要饲养斗鱼,只要放进装果酱的玻璃瓶就好了。就在写这篇后记的前一天,我买了不知道几年没买过的热带鱼杂志,看来买水族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过,别说是客厅了,就连打算用来当书房的房间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好…… 但愿下次搬家之前能够整理好……写著写著,后记的篇幅就填满了耶。那我们下次见啰!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39866.jpg) ![](./插图/139867.jpg) ![](./插图/139868.jpg) ![](./插图/139869.jpg) ![](./插图/139870.jpg) ![](./插图/139871.jpg) ![](./插图/139872.jpg) ![](./插图/139873.jpg) ![](./插图/139874.jpg) ![](./插图/139875.jpg) ![](./插图/139876.jpg) ![](./插图/139877.jpg) ![](./插图/139878.jpg) ![](./插图/139879.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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